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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力工们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老水手也不敢说话了,连忙把脸一遮,脚步飞快地走了,生怕被记住了面孔,带累了自己的船只。每每防飓风的时候,搂草打兔子,港务局总能顺便办出几个案子来。尤其是那些私藏活鸡鸭、大量种蛋出港的,平时码头繁忙还不好查,这会儿一查一个准,要么是力工发现不对,向上反映,要么就是把这些货物入库,那也就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至于说藏在船里不运上岸的,那就更好说了,船都在避风港里,港务局一艘艘搜过去,查到了和压舱石混在一起的这些货物,根本都不需要更多证据了,一定是走私种蛋种禽,毕竟这东西若是见得光的,绝不会任其在避风港听天由命。
往年甚至还有在船里查到人口的:买地不许人口买卖,奴工逃走都不会还给主人,更不要说纯粹的捕奴贸易了,但这并不是说港口就没有被当做货物储存着的奴隶了,有些船只,在买地港口中转之后,还要去新世界或者东瀛一带,包括从东瀛返回的船只,也会带上倭奴。
这些‘货物’平时进出港时,被主人藏在夹层里,遇到飓风做防灾准备时,也是被抛弃在船中,任由其自生自灭:在港口,照明实在太好,船只又稠密,想要杀人抛尸没这个条件,而且也舍不得,便索性赌个运气,来查,那就算自己倒霉,查不到,过几日去查看时,人又还活着,那就是运气了。
“瞧这水手!他们家船我看是要严查!谁知道那些货里有没有违禁的东西!”
“造孽啊,别的也还罢了,倘若是人,那就太损阴功了……就该把他脸给记下来!”
力工们七嘴八舌,互相都提醒着搬运时查看舱内动静,多留个心眼,‘没准就是一笔功德!’——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一笔对他们来说很丰厚的奖金。他们彼此还互相抽着背起了几种常见的番族言语,意思都是‘别怕,我们是好人’。这是因为大多数船主都会恫吓奴隶,让他们躲藏好,不要发出声音,为此都会把衙门给渲染得很可怕。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真有胆小的奴隶,听到有人来敲敲打打,更是躲藏起来,一声也不敢出的。
“现在一切是以防灾为重,等风头过了,还得抽调人手来个大检查——这眼看着又是要通宵的节奏,可偏偏防灾这东西,做得再好也是不见功的,不来点实在的功绩能往上写,底下吏目干活都没劲儿……”
葛爱娣步履匆匆地从众人身边走过,也是把力工们的对话尽收耳底,暗自在心中添了几件事儿,又打开手里的港口防灾检查表,按格子打勾:防灾准备千头万绪,光靠脑子谁都容易出纰漏,必须用表格来反复核对,才能确保一一到位。
要不是每年都搞演练,港口根本不可能和现在这样,乱中有序,大家各行其是,还不得成一锅粥?不说别的,就说这么多船只,都容易滋生出事端来:没人导引着,大家都要抢着离开码头,去避风港,争航路,争补给,那不得打起来啊?
如今的羊城港,已经是事实上的天下第一大港了,要说是天下第一大城市么,从规模来说也是名副其实,老城区倒不算多大,关键是新城区摊得是真开,这样大的港口、城市,任何一个小问题都可能变得很棘手,倘若没有生产力的飞速发展做底子,不用几年,可能都会被自己的规模给压垮了,随时随地陷入混乱之中。
每当遇到大事的时候,葛爱娣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个人的力量和生命,在这样巨大的规模中,实在是微不足道,倘若没有买活军的存在,这么大的城市中,一次小小的气候灾害,都会带来相当的混乱,吞噬掉不少人的性命。甚至大家对这样的现象还会习以为常,一扭脸就给忘了。
——在买活军这里生活得久了,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人的性命,份量越来越重,人本身越来越宝贵,这种感觉当然是很好的,甚至很令人着迷,谁不想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呢?可以,这种错觉又相当的脆弱,在很多时候,需要衙门不懈的、奋力的维持,只要一时照看不到,缺口稍微一打开,就一定会有人命源源不绝地被吞噬着,告诉大家,人命的本质是多么的脆弱,威胁它的东西又是这样的多。
别说城市本身蕴含的无序性,带来的时刻威胁了,除此之外,还有那样多的天灾在虎视眈眈。地震、瘟疫、飓风……人命在这些灾害面前,似乎真的就只是数字而已,即便是买活军,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减缓这些灾害带来的威胁,无法完全消弭。
葛爱娣甚至无法想象,在买活军兴起之前,沿海的人命是多么的不值钱:她从前住在临城县山里,飓风过境的时候,往往是强弩之末,感受并不深刻,也是到港务局工作之后,才直面飓风之威,有时候,飓风过境,一座镇子、整个村落,甚至都有被连根拔起,里面居住的百姓泰半伤亡的。就算侥幸存活下来,家中财物损失一空,又该怎么过生活呢?
谁也没想到,飓风这东西,居然是被传音法螺给消解的,这东西的确就怕一个‘防’,倘若对于它的风力和方向有预料,事前有了准备,那么损失就一下能降低个九成。买活军专门开辟的海事频道,到了夏天兼用的防台功能,在沿海真是万家生佛般的固民利器,不但指引了海船避风,使六姐牢牢地把握住了所有海船的忠心,而且,配合着买地的精细统治,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全城上下都鼓舞起来防台!
虽说以往,飓风也不是不可预测,但那都是通过对水文天象的观察,并不是非常精确,而且仅限于海边渔民,观测到来飓风之后,他们也就是这几日不出海而已,要说进城报信那根本不会多事,再加上房屋多为木造,每一过风,遍地狼藉,城内外都是死伤惨重,飓风在哪里登岸,哪里就多了不少流民,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现象了。
随着水泥房越来越多,预报站点也越来越丰富,现在台风固然还会造成一定财务损失,但人命是有把握可以保住的了,房子有被吹倒的风险,但人可以躲到别处么。葛爱娣是港务局的,这时候顾不到别处,不过她也可以看到海面上点点的星火,犹如鬼火一样,一朵一朵相当的小,悄然贴海往避风港方向而去,从灯火的方位,葛爱娣知道这是沿海的疍民:这些疍民现在也愿意上岸避风了。
他们是羊城港重要的鱼鲜供应来源,本来是脚不沾地,从生到死都在海上。被敏朝视为野人、蛮夷,往往是海盗的重要来源,现在,疍民的年轻人去做海兵的多得很,老人小孩平时上水上学校,还有人试探着也开始在渔村盖房子了。而且他们普遍不再潜水——本来疍民中有些善于潜水的年轻人,会把耳朵戳聋,潜到水下去捞珍珠贝、海螺和鲍鱼,但这几种东西现在买活军都有养殖,尤其是以珍珠为多,疍民的年轻一辈里,决定保留听力学说汉话的比例显然有了一个很大的增长。
估计这一次飓风之后,又会有人想在城里、村里建房吧……此前疍民还是愿意住在海边的竹屋上,他们一辈子和海打交道,真离不开水,但竹屋在灾害天气是真危险……葛爱娣仰望了一下天色,曙光将至,在灯光的映照之下,她隐约见到了天边一条条纵向排列的云彩,犹如乱丝般,隐约泛着彩色,再往灯塔投下的光柱中一看,浪也很长:就刚几小时以前,有经验的老船工还说,没那么快,估计还要两三天。可这天气真是最说不准的事,这会儿再看这些征兆,按葛爱娣这几年的经验来讲,飓风也就在一两天就要到岸边来了!
她的预料是对的,第一日上午,港口依然是一片纷乱,货物搬运逐渐进入尾声,龙门吊也在做拆卸加固工作,船只开始陆续排队离港,但仍有半数停在靠内侧泊位,可以说防灾工作远远没有完成时,突然间,天色阴下,风就刮起来了,时不时能感觉到一两滴大雨,砸在身上生疼,但很快又不见了,好像那是被风力卷起的一捧海水,刮在空中就成了雨。
大家的动作都更快了,港口的气氛也凝重了起来。到了下午,大雨下下来了,浪也变得极大,小船已无法离港,只能在泊位上随波漂流,大船装满了压舱石,艰难地在风力的间歇中行驶着,明轮船的马达声,在风声中不屈地嗡嗡着,哗啦啦地打着浪,回到了泊位上,它的适航条件更苛刻,已经放弃了前往避风港,准备就在码头内侧生扛过去了。
所谓的避风港,当然也不是没有浪,只是凭着经验浪小一些罢了,有些船只放弃航行,有些则认为还有航行窗口,愿意赌一把——的确,当天晚上,风浪小了一点,雨也停了。码头这里船只相关的活动差不多告一段落,但依旧非常忙碌,所有人都在忙着加固货栈,油布、橡胶布到处都是,被展开来捆扎货物,人们蚂蚁一样地在码头上奔跑着,直到被一阵阵大雨砸进了最近的遮蔽物里。
“前风来了!好像没过鸡笼岛!”
这不是个好消息,没有鸡笼岛的阻挡,飓风威力就大,羊城港众人至此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迎风的第一线,只是从风力和浪高来判断,这一次飓风果然威力极大:如果不是传音法螺,预先有所准备,多争取了一天半的时间,说实话,现在港口的船只估计要有过半大伤!人命更是不用计算了!
呜呜的风声,已经化成了巨大的咆哮,天边的浓黑云彩,卷成让人头晕目眩的漩涡,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征兆,最让人害怕的,是混杂在风中,那摇曳的‘吱呀’声,那是一尊尊龙门吊在台风中发出的声音。连如此沉重的龙门吊,在风里都免不得摇动起来了!
“啊!!!”
清晨曙光中,港口多处地方传来的惊叫,为风力做了最好的注脚:远处靠海方向,在剧烈的摇动中,一座龙门吊缓缓发生倾斜,往前方的泊位栽去,长长的摇臂,犹如最锋利的武器,直接切进了前方的船只之中,在巨大的破碎声里,直接把船只一劈两半,两头翘起,往水中沉了进去!
连龙门吊都吹倒了!风力居然至此!
没有人敢出门,大家都在室内,借着木板的缝隙,偷窥着海边的动静,听着大风咆哮着,伴随着一地的碎裂、吹拂声往城内而去,犹如一个巨人冲进了羊城港,开始肆意施展拳脚。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一句:“真是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风!”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彼此面上的忧色:吃码头饭的人,头等大事就是防风,所以港口这里损失不大。这一次风这么大,来得这么急,却不知道城内久已未逢大风的百姓们,有没有做好防灾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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