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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启仪式关乎国运,舜哪有意见,认真答应了下来。
皇帝见他答应下来,终于舒了口气,摇摇铁扇忽然话锋一转,若有所指地问道“你与尽远之事,我亦有耳闻。既然闹得如此不愉快,不如考虑换个侍卫长吧。”
更换侍卫长?舜脑中闪过尽远那双暗藏了关切的碧绿眼瞳,下意识想要拒绝,皇帝已先自顾自解释起来“算起来,他跟着你也有十余年了,平日却只随你胡乱任性,从来不知规劝,哪像个尽职护卫的样子。既然你们相处不和,正好趁此换个人选,你觉得怎样?”
舜心中一片茫然,虽然他已多次表示要跟尽远绝交,但要他更换侍卫长……他可当真从未考虑过!
皇帝一句问罢,等了半也没听见回答,自知这子是不肯答应的了,便低声告诫“若是不想换人,就尽快叫他回来,也好提前准备明年大典之事。”
舜听父亲不再坚持,也下意识松了口气。
到尽远,皇帝似乎颇有兴致,随着音乐节拍点了几下铁扇,忽然又问道“你知道他的身份了?”他起了谈兴,也不等儿子回答,继续往下“这事也该跟你清楚了……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一个藏头露尾之辈,担任东宫侍卫长一职?”
舞曲声陡然一抬,舜差点没听清他的话,尽远暗藏多年的身份此刻已成了他最大的心结,纵然存有疑惑也不愿回答。
皇帝却又陷入停顿,直等到音乐声渐渐平息,才喟叹般吐出一句“只因为……这全是你母亲特意安排的。”
音乐戛然而止,留下舜沉重的呼吸声在房间飘荡。
母亲……这个词再次从封存的记忆中跃出,却已令他感到相当陌生,就连脑海里那淡雅的紫色身影都不知不觉变得有几分模糊了。
在世人眼中,那位来历神秘的前皇后已于十年前猝然病逝。然而事实真相却是母亲在一个极寻常的早晨突然不辞而别,没留下任何理由,甚至连一个简单的告别都吝于给付。
他无从猜测母亲到底因何出走,父亲更对此缄口不言,愈耽于南国送来的新式魔导器。母亲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久而久之,他心中藏着的期望转成了失望,困惑渐渐滋生恼恨,致使他将那几乎成了禁忌的名字压到记忆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她离开前……还要我多多照顾这北方来的贵族旁支。”皇帝低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追思,“你可知道,当初你想请叶迟收他为徒,要不是你母亲几次恳求,叶迟又怎会答应……”
舜听得一呆。他一直以为尽远能拜入叶迟师父门下都是自己的功劳,怎想到这一切全因母亲在背后的帮助……
他忽然想起那个阳光炽热的午后,自己兴冲冲跑去学院,告诉那满脸冷漠的白衣子,叶迟师父已答应收他为徒之时,似乎真有看到那个紫色的身影刹那出现过……
可是,那时候的尽远不过是个刚觉醒神力的普通孩子,并无任何常表现,为什么母亲会对他……这么特别?
父子俩一时都沉在回忆中,再不话。房内保持着静默,直到墙边又传来几声清脆的玻璃碰撞,一股带着浓重辛辣的奇异药味飞钻入鼻腔,皇帝才轻咳一声吩咐道“夜色已深,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舜还在反复猜想着母亲这么做的原因,听他一送客,有心再问,又见父亲摇扇的动作越趋于缓慢,似乎带了倦意,只能将心中疑团暂且放下。
他正打算告辞,忽然又想起一事。父亲提起尽远不为人知的过往,让他惊愕中差点都忘了自己连夜赶来还另有目的。今晚一场大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玉王私下勾结外敌,滥用邪力药剂所致——此事证据确凿,也该先让父亲心中有个底。
他把这事跟皇帝一,对方却没多大反应,似乎早已知道,只是摇着铁扇又叮嘱了一句“你明起得早些,先去圣塔底下的静谧森林等候,一切自有分晓。”
静谧森林……难道是和木芸老大人有关?舜不知父亲到底有何安排,又追问了一句,皇帝却再不回答,只催他离去。无奈下,他只能声道了句“保重身体”,总算送上了进门时未出的问候,这才迈起沉重脚步,满腹心思地离开了。
皇-子这一走,南书房里又静了下来,只有内侧墙边还不时传来几下玻璃轻响。
没过多时,留声机终于翻过一盘,重新演奏出音乐。这次却是极富南岛特色的快节奏摇滚曲,高亢鼓点打得乒乓乱响,在寂静深夜尤显得嘈杂不堪。
寻常楻国人听到这种聒噪音乐,多半都得掩耳。皇帝却似乎早就习惯了,仍是轻摇铁扇,安之若素。不过房中另一位显然对此持不同看法。
随着一道银光划过,留声机中的莎华魔石瞬间崩解,音乐正放到高潮将近,突然卡了壳,以致皇帝摇扇的手都顿在半空一滞。
皮靴落地的声音交替响起。军官终于转过身,手持个半尺来长的白玉窄瓶,大步朝皇帝走来。虽然经过一场大乱,他面颊上依旧不见任何表情,持着那瓶却胜似执剑,竟有种锋芒显露的压迫福
他很快立定在书桌边,将瓶往桌上一放,也不吭声。皇帝听着他脚步停歇,才放下手来将铁扇随意一收,长叹了口气“摇得手都酸了,总算是瞒过这子……”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摸索着打开书桌边的立柜,将铁扇往里一塞。原来那扇子竟非他神力所化,只是拿来装个样子——看来他此刻已连这点力量都施展不出了。
军官始终立在桌边一声不响。皇帝合上书柜,又扯了扯肩头厚厚的白裘,才慢吞吞转过身来。他额前戴着那个常用的护目罩,盖住了眼睛,却依旧能看到眼周围布满了无数铁锈般的细纹路,隐隐透着几缕灰光。
他强行引动圣塔契约,虽然成功击退外敌,挽救了即将崩溃的局面,但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其中之一就是失去视觉。他本就视力不好,因为出负荷的神力冲击,一双眼睛都被无法驱除的铁锈腐蚀,也不知何时能治好。
叶迟盯着他眼周那片褐色怪纹,点指在白玉瓶旁敲了两下,冷冷吐出两个字“喝药。”
皇帝虽然目不能视,但也因敲击声知道了方位,却没伸手去拿,反而慵懒地靠到椅上,悠悠吩咐道“你明早替我跑一趟,把这颗神力种子重新放到圣湖里去。”
他边边往袖袍里一掏,取出了那颗木长老遗留神力凝成的碧玉果实,心放到桌面,听着叶迟将它取走,又叹了口气“我已派人通知了叶续……他明到场知道了因果,只怕要跟玉凌闹起来。你是他族兄,替我安抚着些。”
军官还是不答,再次往瓶旁边敲了两下。
皇帝知道他必会记在心上,伸手取过玉瓶,拿在手上晃了两下,闻着那股草药味,忽然有些走神。
他刚才强撑着精神跟舜了一大通,无非是想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儿子那任性妄为的脾气,好收起心思做事。因此他才故意未提及那碧玉果实的用途借助圣湖底部真正维系圣塔存在的级法阵,凭借这凝缩的木系神力,就能让圣树重新复活。
不过有一点他确实没错,木芸老大饶确已经身陨,就算圣树复活,那位单纯可敬的老人也无法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他想到那个似乎会永远弯着腰守在巨树下的身影,正有些黯然神伤,两声敲击却又将他的注意重新拉了回来。
“喝药。”依旧是那两个冷冷淡淡的字,皇帝竟觉从中听出了几分不悦的催促,纵然实在不想喝,也只能屏着呼吸一口闷尽,却没想到那药水苦涩得就似生生从胆汁里提取出的一般。
为何这么苦!他僵着一张脸,觉得舌头都木了。叶迟配药的手法早就出神入化,可从来没出过问题,更知道他的口味偏好,这次怎么会……
“……你故意的?”皇帝拉长脸问了一句,却未收到半字回答。他抓着空药瓶的手还顿在半空,咬咬牙正想火,终究没能扛过那急生效的药力,只觉浑身一阵酥软,脑袋热,晕晕乎乎就睡了过去。
白玉瓶从他手中脱落,直往下坠,却被电光间伸出的另一只手稳稳接住了。
军官将药瓶放回桌面,眯起眼睛看着那晕倒在木椅上的皇帝,顿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到衣柜边,取了套轻薄丝被,又抽出个棉枕。他抖开被子往皇帝身上一盖,边角收到椅背后打了个结,又将他头部一扶,塞进棉枕,退后几步再看,皇帝已被裹成了个直挺挺的粽子,再也动弹不得了。
若是对方此刻仍醒着,多半要为这简单粗暴的手法跟他翻脸。可惜那人早已虚弱至极,又服了大剂量的重药,只怕两三内都难以苏醒过来……
叶迟的目光在皇帝眼周丑陋的红锈上又停留了半晌,手中闪出几点银光,似乎还想再尝试一次,能否将那诅咒般的伤害驱散。但他看着那熟睡的身影,终究还是没出手,转而走向重重叠叠的青铜柜。
他从书柜中随意翻检了几本古旧的药物典籍,又拉来个软布垫,在皇帝身侧安坐下,细细翻看起书来,希望能在皇帝醒来之前,再找出几种解除契约反噬的配方。
冬夜漫长,南书房里始终灯光未歇,直至明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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