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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利不起早,这是人的本性,尤其对于更士来说,除非是少见的刑事大案之外,一般的小奸小恶,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倘若没有好处在前头等着,撞到跟前了,闹得不像话了,伸手管管那是该当的,可要他们费尽心思去挖掘线索,当做是办大案一般用心,那也有些强人所难。真要这样干,那不过几年就累死了,自己也没落着个好字,又是何苦来哉呢?
当然,买活军这里管得严厉,更士也没有收受厚礼的说法,主要也是调动频繁,一直是有风浪的活水,纵有一二被金钱美色迷了眼的,不过数月功夫,同事间还没传开,这个人往往就被拿下了,甚至于是什么地方露馅的都说不清,这也让人心存警醒。这样也减少了牛均田的顾虑,对此他是有经验的——在虾夷地的时候,所见到那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不少,但每每心中都要掂量,不是说见了什么不合心意的事情,就可以大声疾呼的,要把这人的底子摸透了,确认他的后台不是城主身边的近人,甚至就是城主本人,才能出面拿捏着分寸管一管那。
所以说,远番工作是最锻炼人的,别看这牛均田年纪小,心计却很深沉。对于这个洋人内部酝酿成型的□□圈子,牛均田选它去下手,也是有考量的——这要是汉人那个张翠凤,他都会慎之又慎,就怕张翠凤背后有通上层的关系,除非确认立功后能立刻高升调走,或者有直属上级的明确指示,否则都要再三考虑,不会轻易滋事。
但这洋人的圈子,在本地毕竟是无依无靠,就算绍兴这里有什么大官,他们平时也不会和洋人多往来的——那多显眼啊,太容易被盯上了,就买地这个官吏流动率,人人都有机会向上,底下人瞅准了破绽,一发力就把你搞下来,就算是一州的首长,那也是战战兢兢,不可能多出格子的。牛均田往这上头使劲,就像是捡了个软柿子来捏,胆子也的确大了很多。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存着小心,没有在署里把此事公然上报,而是私下和主任汇报工作,分析道,“做这一行的人,招待的客官来自五湖四海,消息是出了名的灵通,一旦走漏了消息,他们把痕迹一打扫,就完全捉不住痛脚了。这事儿着急不来——再者,这会儿也没有人手,如今眼看就是桑叶成熟的时候,怎么也要忙过这一段时间再说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绍兴这里正经种水稻的人已经不多了,尤其是南洋米大行其道之后,本地的农户种主粮的热情大大下降,各村的村长也只安排少量的口粮田,让村里人口粮可以自给就足够了,农田主要拿来种经济作物,南方多水,桑基鱼塘大行其道,可酿酒的江米、烟草、肥田的大豆,各种果树、茶树,这些都是常见的农村作物,这其中牵连最广的就是桑树了,毕竟桑蚕一体,每年桑叶的产量直接联系到整个江南的丝织业。
因此每年桑叶成熟,春蚕结茧的时日,绍兴上上下下都是如临大敌,不但出门务工的农户全都回家,还要反过来到城里招聘人手,下乡帮忙——同时越是这个时候,更士署就越是提心吊胆,还要在本就紧张的人手中挤出人去参加联防队,日夜有人当班巡逻,包括果树、茶田都是如此,个中缘由也很简单,越是收获的时候就越容易有人来捣乱,往年间,农村的秩序有宗族维持,宗族同气连枝,一个村里大多数农户的利益总算能得到保证,但现在,江南以流民为主的新村子越来越多,买地又推崇分家、迁居,村子里靠着人情、族规维系起来的秩序也已经荡然无存,就只能由城里的衙门牵头,村长居中承接,村民人人出力,在村里建设新秩序,并将其维护起来。
除了联防队之外,各家还要出人看青,如果都各自分家的话,按一户男女两个壮劳力算,收成之前的那段时间也是真累人,白天干活,晚上轮班看青,联防队巡逻也是轮值的,当值的日子,要么出钱请人顶班,要么就是那一天晚上一个人巡逻一个人看青,第二天照旧还要起来做事。体力差一点,当真是顶不住,但也只能如此才能安心。也好在如今苛捐杂税少了,收成又比从前好得多,再加上这些作物都很能卖得上价,计算下来,一年能剩下不少钱,不然,宁可去做苦力工,也不愿意操种田的这份心呢!
买地衙门对于农耕安全也很重视,每逢此时,更士署都要派更士去各村出差,驻村小半个月,等到蚕茧收成,进入缫丝环节,这才返城休息。这时候留在城里的更士,那就要多当班多代班了,不过,每逢此时会稽、山阴两座县城的人也比往常少得多,因为各工厂都下乡去收丝了,或者有些工厂干脆停工,整个厂房静悄悄的,这就是东家在乡下也有桑树林子,这会儿都去帮着急忙采桑叶了。这蚕在生长的时候,日夜不停地吃叶子,白天采,晚上还要起夜喂,又要定时打扫蚕室,是出了名的辛苦!
牛均田才到绍兴不久,没赶上去年的蚕季,只听人说起每年这段时间,更士署内都极为空虚,下乡的更士也能瘦一圈——这会儿他们下乡是没有人悉心招待的,吃喝都是个凑合,夜里也睡不安稳,天还没亮就要准备去排解蚕户之间的纠纷:偷采桑叶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一开始贪心地养了太多蚕,自家的桑叶不够吃了,便乘夜打火把偷采。对于别处过来定居,缺乏养蚕经验的流民来说,会有这样的行为也不奇怪。
而这偏偏又是最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这桑叶是非得要上午采的,夜间的叶子,上头带了露水,蚕吃了容易生病,或者干脆就不爱吃,纯属浪费。他们这里采了桑叶,别家的蚕就不够吃了。那辛苦了数年的蚕户,焉能善罢甘休呢?尤其倘若他们都还不算完全的异乡人,在本地有同一批落户的流民,认成了老乡互相帮衬的,那就更不会忍气吞声了,哪怕还没有确切证据,只要一点儿联想和怀疑,都要扛着锄头上门去讨公道那!
这时候,就考验更士的业务水平了,说实话,这案子也的确不好断,毕竟口说无凭,桑叶都喂进去了,难道你叫它,它还能应来着?你说是偷的,那我还说是我买的呢!就是署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尽量防患于未然,在事前加强巡逻而已。
更士署一年到头,尽是和这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情打交道,差不多都来一遍,快过年了,明年的巡逻又要开始了。这样的工作说实在的是很磨人的,牛均田虽然能应付得来,但却也想尽快升一升,至少不用下到第一线去,比起来他还更愿意去破正儿八经的案子——今年可不就巧了,本来都做好下乡的准备,因为这个洋番的事情,主任做主让他留下了,“刚好,小牛他们分管的新园里,洋番多,这时节就他们不下乡去,今年新园里就不出人了,你们没事儿也帮着其余同事多巡一巡,分担分担。”
不但留下了牛均田,还给他到处乱跑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帮同事分担分担,这样就算离开辖区,也不至于落人话柄了。这样他虽不下乡,其余同事也不至于眼红,而是巴不得地把自己手里的活都交代过来了,“小牛,新增常住人口统计表,我这里就差个收尾了,你这几天要是有空去南湖坊,就帮我催一催居委会。”
“小牛啊,那个防火防灾的知识讲座签到表,还少一个签名,你去纺织街的时候,记得找细柳纺织厂补一下,他们新来了个保安主管,不太识字,上回漏签了。还有,这个防火的事情,这一阵子纺织街是要额外注意的,他们都是两班倒、三班倒,能用电灯的还好,用蜡烛、油灯的,就要当心,一旦失火,财物损失不说,人员损失是真大了。这阵子一定注意不能关死大门,生产区要有消防通道,不能堆货拥堵,出事了工人要有能跑出来的途径。”
各式各样的杂事,说难也不难,就都是要磨嘴皮子,也是看着牛均田年纪小,面皮薄,就都甩给他了。牛均田也不推拒,都接过来,但不把话说死,笑道,“我们新园里事情也多,能得闲空就一定帮兄弟们跑了,办不成我也一定把表好好地交回给你们。”
最后一句话尤其是重要的,不怕表没弄好,就怕没弄好不说还弄丢了,大家一听,都是喜笑颜开,纷纷把文件夹往他桌上堆,牛均田按着里坊分门别类,一一拾掇好了,又觍着脸跑去找‘小桃子’,笑道,“桃姐,你这里怎么没表格叫我填那?就都放心交给我吧!”
买地的更士署和军队都有个特点,越是远番,出长差的就越以男性居多,但女性不是完全没存在感,倘若有女官出这种危险外差,那一历练回来必定高升大用。这么做,大家也心服口服,认为是有道理的——就说虾夷地好了,那样危险的地方,刚建城的时候大家还睡过帐篷呢,如果一个女兵到了当地,又能破案又能带人打熊,还能压服虾夷地那帮桀骜不驯的拓荒汉,那她的本事你说就有多大吧!
不过,在绍兴这样的地方,更士署内男女就大致是均等的,官署对他们也一体使用,有些地方下乡还要求男女搭班,各在相邻的村子里,时不时换一下。这是由于联防队也有男女队,女队员巡夜那还是愿意跟随女更士,这样排班之后,就可以根据男队女队来方便换人,‘小桃子’陶珠儿和她的小姐妹张姐也都要下乡去的,听牛均田这么说,她抿嘴一笑,指了指案头那厚厚实实的文件夹小山,道,“你忘了?我管着培训营那,这些文书,要都交给你,你别处都去不了了,就泡在我们海关区了。算了,还是留着我自己做吧。”
确实,就她案头那文件的数量,其余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海关区这边新进人口太多,不论是档案局还是更士署,分管岗位都是出名的苦差,语文成绩不好都做不来。牛均田虽然有心和小桃子套近乎,但也有自知之明,见了这文件夹的数量,正要讪然退去,心头突然一动,暗道,“那个逃债的洋女,有个举动是我十分在意的,她临行前很可能把头发剃了,听酒馆伙计说,他第二日清早在后院见到了许多碎发,还以为是闹鬼,不过很可惜垃圾清扫之后就送去垃圾站了,没有取到证物。但这样想来,她剃头是不是为了伪装身份呢?”
“之前我看过她的信息表,她本发是亚麻色,染的红色,红发被剪掉之后,剩下的发根颜色是什么?我在虾夷地、云县见到的洋番,有一种特别的现象,那就是他们的头发,发梢色浅、发根色深,金发洋番的发根也有近乎于发黑的。这么说,她剃发或许还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就想好了,要冒充土番流民……对啊,洋番是管得严格的,一定要查问出来历,要看身份文书,因为她们必然是有明确来路的,否则不可能远渡重洋来到买地。可那些下山的土番甚至是汉人村民,就不同了,收容营的查问要宽松得多……”
虽然如今着眼点已经和那个特别的逃债洋女不太重合了,但反正也是捎带手的事,牛均田想到这里,便对陶珠儿笑道,“你这里每日都有新人来,这些文书积攒到下乡回来再做,怕不是又要加班好久?旧文书我不好接手,但新文书我可以隔几天过去一次,抽时间帮你登好,不然真怕你来不及呢。”
他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别人看了尚可,张小凤却在一旁大声窃笑,又给陶珠儿使眼色,陶珠儿面上微红,把牛均田上下打量了几眼,想了想,笑道,“行,那就麻烦你了,今日我去取文书的时候,和他们吩咐一声,把你的名字留下。你就帮我做两件事就行了,第一是按时登表,第二是千万让他们把原始表格给我留着,别交到档案局那里去,等我回来核实盖章了再说。”
牛均田爽快地应了一句,张小凤在一边已经要敲起边鼓来了,笑道,“小桃子,人家小牛帮你好大一个忙,你少不得也要谢谢他罢?”
陶珠儿道,“这个自然!”
咬着唇却一时不肯往下说,牛均田这里竖起耳朵偏着头等着,大家都憋着笑看热闹,却不想外头有人跑进来道,“那个,纺织街的分管在不在?这里有人来报案——细柳纺织厂查了一起窃案,他们保安队长把人带过来了,是积案,原来的接案人在不在的?”
这一声下来,大家都顾不得闲话,忙都动了起来,“分管老刘刚走!下乡去了,要好半个月才回来,我们这里也都要马上动身!”
但凡是开厂的,雇工小偷小摸也是家常便饭,牛均田忖度着此事他推脱不得,便主动上前道,“刚好我留下的,就由我来办好了,你先把他们分别带到询问室,我这里看看案情记录,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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