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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身为吏目更士,绝不可能公开信仰知识教,但毫无疑问,在这段同路过程之中,这批即将散开在彩云道各地的外派干员,对小祭司和知识教的印象都是极好,认为和知识教的相处,是一件无论如何都非常有益的事情。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小祭司谢阿招,不但很大程度地减轻了跋涉的艰苦,而且也丰满了他们的知识库,让他们对整个彩云道乃至南洋的局势,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这也就难怪知识教的传播速度这样地快了,这个教派,让所有人从中得到的都是好处,又怎么可能不广受欢迎呢?
从叙州出发,在五尺道上走了大半个月,陆陆续续受到了天气、路况的阻隔,期间因为下雨被迫耽搁了两天,又在雨后遇到山间落石,不得不暂停了三天,组织起来搬开石头,清理出能让马儿通行的宽度,翻越了好几座高山,大家的脚上都走出了泡,衣服也在无数次的汗湿之后,变成了咸菜干一样,皱巴巴地散发着异味。
当人们的头发变长,不知哪里来的野跳蚤,重新在头上安家的时候,前方的人烟终于再次稠密了起来,沿着五尺道,重新出现了汉人,或者汉夷杂居的村落,走到这里,大家的情绪就重新振奋起来了,都知道最艰苦的一段已经过去,前方就是彩云道的城池了,至少,他们可以在专门供给马帮歇宿的大车店里,安安稳稳地呆上两天——一个是大家都很疲惫,需要休息,再一个,之前的跋涉中,有些马儿的蹄铁也歪了,或者受了小伤,在途中无法处理,需要在宣威好好地休整,才能继续上路。
“到了宣威,就舒服多了,虽然还没有澡堂,但乡下有野温泉——现在大概也不太野了,我们刚到彩云道的时候,野温泉就是一个个水泡子,温度合适的,跳进去泡就是了,太烫的就打水出来,晾一会再冲洗。”
走到这里,范主任就活跃起来了,多少有了一些东道主的风采,经过五尺道往叙州走的路,她是走过好几次的,但每一次也还都是感到疲累辛苦,最后几天干脆一语不发,抿着嘴拄着拐杖只是默默地走在马边。
在大车店里歇宿了一晚上,她恢复了活力,乘着马帮的伙计忙着料理马儿、加固货箱、购买补给,邀请吏目们和谢阿招一起,雇驴去乡下泡温泉。“从宣威城里出去,大概一个来时辰的路,就有小泉眼了。估计这是往昆明一路上唯一一次洗澡的机会,怎么样,走不走?”
若是问马帮伙计,他们未必会动身,但买活军的吏目多数都养成了好洁的习惯,一个州县没有澡堂,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接受的,甚至别说州县了,在买地旧属的江南、福建,连村子都会在祠堂附近选个地方,搞出一个淋浴间来。
尤其是有沼气池的地方,都和沼气连在一起,用的是官中的沼气,一天定时两次烧热水,只要是村民自己担水来,就能免费洗浴——担水不是太费事,费事的是烧柴烧煤,一旦有了官中的沼气,农户也不傻,还能不知道洗澡的舒坦吗?这样就算是在村里,也有很多人两三天洗个热水澡,洗澡逐渐成为了活死人日常的一种方便的习惯了。
但是,彩云道显然还没有进入澡堂时代,不论是淋浴还是老式的浴池,在宣威都是欠奉。这座城池,以买地的标准来说算很小的,但在彩云道则是五尺道边上比较繁华之处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完备的城墙——这很生动地说明了它建设最初的军事目的,很显然是作为扼守五尺道的军事要塞而建造的。只不过,随着敏朝对彩云道的重视,宣威作为五尺道的要塞,过往数百年间,也逐渐因为来往的商旅而变得繁华起来。
戏台、驻军卫所、衙门,这些重要的建筑,都还算气派,沿着主街还有一排商铺,铺面当然无法和羊城港的大商家相比,多是木制的两层小楼,楼梯特别陡峭,二层的空间也很逼仄。在水泥房大行其道的买地,这样老式的木楼已经越来越少了,陶珠儿她们看着都比较新鲜,有点儿怀旧的兴致在。
跟随谢阿招的夷人们,则用敬佩而赞叹的眼神看着这些木楼,他们在夷寨里居住的,多数都是土屋,也有住吊脚竹楼的,这要比木楼更加原始,这些楼房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高级的东西了。
黑洞洞的铺面里,也有人在好奇地看着他们,在人际交往中,买活军的痕迹终于显示出来了——很多铺子里都走出了年少的夷人伙计,用娴熟的夷人土话招呼着同族,对汉人,他们的汉语还有点生涩,但礼节却很到位,和汉人商铺伙计相差不远。
夷人之间,立刻就攀谈起来了,这些或许是第一次进入汉人城池的夷人,他们脸上难以遏制的紧张和局促、畏惧,迅速冰消雪融,似乎已经在城池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种归属感,来自于在宣威已经站住脚的同族,是连知识教的祭司都无法赋予的。谢阿招低声为陶珠儿等人翻译,“这些有夷人伙计的商铺,都兼收山珍,不过他们要先盘盘亲戚,哪怕彼此不相识,顺着五尺道往下的夷人,都能攀上亲戚,有亲戚在,做起生意来就放心了。”
这些夷人身上也带了一些菌子干,大概是作为样品,份量并不多,这时候都取出来,交给亲戚验看,经过伙计的翻译,和掌柜的商议价钱。谢阿招并不帮忙,而是站在一旁看着,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商人们对他的敬重,好几个掌柜也提到了他,“有知识教的高修在,我们也不敢欺瞒夷人兄弟,这的确是如今的行情价。今年是鸡枞菌的大年,价格肯定比去年低。”
看来,这是一门有一两年历史的新生意,范主任对此也很感兴趣,不急于去雇驴了,踮起脚看着鸡枞菌干的成色,“现在正是出菌子的时候,这种菌子,非常鲜美,可惜的是不能久存,不过,晒干了往外卖,价格也很高,只是这东西多在野外,除了昆明附近的汉人,会上山挖掘之外,往年夷寨并不往外卖的。”
“也是知识教传教的时候,交给他们怎么晒菌干,又引荐了族里机灵的少年人,到宣威来见世面,做伙计专门收这个,如今产量才逐渐丰盛起来。我们跟的这个马帮,是专门去普洱买茶的,有些短途马帮,每年到了菌子季,就只走叙州-昆明,或者叙州-宣威这两条短线,大量收菌干运回去,获利也很丰厚,这东西很轻,又值钱,如果直接从夷人手上收货,价格还能更低一点,不过一般只有会说夷话的马帮才能做这个生意。”
别看面上显不出来,买活军毕竟也是给这座边陲小城带来了显著的改变,也润物无声地进入了夷寨的生活,只是承载影响力的,从衙门变成了知识教而已。买活军衙门的作用也是有的,一帮人雇驴去小泉眼的时候,范主任就提到了宣威的又一项新产业,“今天我做东,一会让温泉那边杀只鸡,就用鲜鸡枞来煲,保证你们把舌头都吞下去,如果他们那里有火腿,再切几片,那就更有滋味了!”
火腿就是这座小城的新产业——说来是有些古怪的,本来是江南的特产,不知为什么会选择在彩云道这座小城来发展,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夷族本来也有养猪的习惯,又或者是气候特别适合火腿的发酵吧。宣威百年来,陆陆续续是有一些从金陵迁徙来的汉人农户,自行制作火腿,也有了一点名气,但这和把火腿当做产业来做,开设工坊显然仍有相当的距离。
但买活军取下云南之后,入驻宣威后不多久,就宣布要营造火腿厂,还从江南请来师傅,又在这里搞了养猪场,两三年下来,第一批火腿陆续出货,数量不算多,名头也没有打响,范主任从昆明去叙州的时候品尝了一点,倒觉得风味很好,是有很大希望成为彩云道的又一个特产。“到那时候,五尺道的商旅肯定更多了,光是菌菇、火腿就能撑起一个集市,这样修路的事情就更要抬上路程。不然,马帮在五尺道上堵住,这就是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如果不修五尺道,那就要往南修,经过安南,修去安南港口——从修路的难度来说,其实往南修会容易一些!我们走的这条五尺道,全是高山,修得不容易且不说,一下雨,山石一落,这路就立刻砸坏了,其实是很不划算的。”
的确,任何时候,通往水路的距离越短,这条路就越有修的价值。不过如此一来,就牵扯到安南的局势了——本来陶珠儿是认为,这个计划有点异想天开,买地现在的人手,消化新进的江南之地都有些吃力了,哪里腾得出手来教训安南?但走过五尺道,来到宣威,彻底见识过知识教的实力之后,她开始逐渐理解为何彩云道这些南洋方向的老吏目,谈到安南通道,语气为什么如此十拿九稳了。
以知识教在南洋的底蕴,以及现在安南混乱的状态来说,想要修这条路的话,拿下途径的地盘,顺手把安南阮、郑之争,起哄到完全分裂的地步,说不准还真是举手之劳……如果不从大局出发,而是在其位谋其政,以彩云道吏目的角度来说,安南重新归化为行省,对彩云道来说,肯定是个很好的消息,彩云道北上道路不好走,南下的路就不一样了,眼下,地域经济和中原隔断,怎么看发展起来都很难,一旦转换角度,作为南洋和中原沟通的陆地枢纽之一,在地理上居高临下、虎视南洋,无疑又是一个全新的格局,届时,彩云道怕不是要真成为‘南洋小长安’了!
不过,那也都是后话了,在此刻的宣威,买活军所带来的改变,依然不算是太起眼。多了一些生意,夷人开始下山了,和汉人的关系也得到了极大的缓和,知识教大行其道……不过是如此而已,楼还是那些楼,电灯是没有的,也听不到蒸汽机的声音。
澡堂、洗衣厂、沼气池……通通都没建起来,人力发电机听说也要到昆明才能见到,就更不要说幻灯片、留声机这些买地的时新奢物了。几年下来,宣威最大的,建筑上的变化,就是在城外最接近的这个温泉洼子里,建起了一个院子——本来,这里的温泉就是一个个石头洼子,有些甚至是土洼子,混入泥沙草木是不可避免的。
买活军入主之后,商旅逐渐增多,而且外派吏目们都有洗澡的习惯,这样这里就逐渐发展起了客栈,说来建筑也很简单,木屋子、潦草的木板院墙,男女浴池是隔开的,各在院子的两端,洼子拿青石砌着整修了一下,做出形状来,再铺一条碎石小路通过去,连拿管子引水都没有,非常的野生。
唯一的人工痕迹,就是洼子边上做了个很简陋的淋浴器:一个大桶,一个开关,开关打开就往下漏水,漏完了,客人自己从洼子里打水,挑到台阶上去加。不行就从洼子里拿瓢打水出来自己浇洗,反正就这么个地,绝对的活水,也不怕弄脏了池子,你们怎么折腾都行。
除了这两个洼子之外,还有很多野洼子,在那里泡澡是不收钱的,还有一个温度很高,冒烟的热泉眼,店家在上头架起石板,可以烘背,自己要带了鸡蛋来,还能丢到热泉里,煮熟了捞起来自己剥着吃。
虽然简陋,但对于有需要的旅客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来往的商旅,哪有不愿意在这里歇息一下的?愿意泡澡、淋浴、热蒸的,也都能满足,还有两个年轻的力工,兼职搓澡,受得住力,不怕脱皮的,可以让他们拿着丝瓜瓤,为自己擦去多日旅程的积垢。一群人一路走来,在这个温泉小院附近,还看到一个工地,大概就是有第二个小院子也在筹备建造了,这也算是买活军带来最大的改变,别看不起眼,但确实也能折射出城中经济的逐渐活跃。
“舒坦呀——彩云道不说别的,这个温泉是真的恩物。也不止宣威,整个彩云道,温泉都很多的。只是五尺道边上的就比较罕见,等你下到州县上就知道了,有的就在城内也有热泉,有的出城走上小半日,热水源源不绝,想洗多久都行!”
范主任、陶珠儿还有另一个女吏目,都没有泡浴太久,这是她们在买地养成的习惯,而是在淋浴器下互相帮着搓背,宣威这里毕竟女旅客要少,本地的妇女也不会特意走这么久来泡澡,所以女池要小一点,想搓澡,只能等老板娘腾出手来帮忙。
久违的热水洒在背上,一条条醒目的污垢被搓下来,大家都觉得人轻松太多了,洗完澡,又问掌柜的讨来剃刀,互相理了光头,把跳蚤彻底消灭了,这才有回到人间的感觉,三个人换上新衣,把污糟的旧衣交给老板娘,让她去浆洗,走到热蒸那里,躺到石板上,都舒服得叹息起来,“其实,除了交通不便,彩云道的日子惬意得很呢!热泉、菌子,这可都是内陆没有的东西。从高山上一下来,太阳没那么毒辣,就立刻舒服起来了。”
“吃食上是比较宽松的。”
范主任也笑了,“别的不说,就说这菌子吧,鸡枞是最有名的,还有很多夷人、本地汉民都吃的菌子,只是因为或者有轻微的毒性,商人不收罢了,鲜美之处也不让人的!这里的人什么都吃,花也吃、草也吃、树叶也吃,蚂蚁虫子什么都吃,最喜欢吃辣椒,我们带来的辣椒种子非常受到夷人的欢迎。就是这里的鸡鸭,大概是吃惯了活虫,饮着了山泉水的关系,也比别处要好吃得多!”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抽了抽鼻子,“鸡炖得了,你们闻到了没有?”
陶珠儿也跟着吸了一口气,一股子销魂蚀骨难以言喻的浓香,骤然闯入鼻端,她不由得失口叫道,“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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