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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远路做工,在从前是很麻烦的事情,别的不说,光是行李就够让人头疼的了。被褥、锅碗瓢盆这些东西,都是很贵重的财产,做短工可以将就,做长工,锅碗瓢盆不带也就算了,被褥不自带是要遭罪的,不过,那时候农户出去做工,多数也都是在老家附近,若是要去一二个月,那就是挑个担子,把东西一装,靠双脚走上几个时辰,问题也就解决了。
像是阿霞这些出去做活的村妇,第一个要面临的就是行李的问题,她们刚开始出去做工时,也是挑着担子,大家成群结队地走着去的,从村里走到吴兴县走了一日,第一年在吴兴县做的是纺织工,倒也罢了,第二年春天出去做工时,阿霞她们就去了建筑队,建筑队迁移时也是这般,大家成群结队,挑着担子在路上走着,马车是不太实用的,因为他们去的地方多数是新占之地,路并非都修好了,马车有时还没有双脚快。
今年出来时,情况便有改变了,阿霞得了小姐妹来信的指点,知道城里有了新的变化——成衣铺现在依旧是很发达的,他们就是专做这些农民工的生意,做了一大批被褥,价格不贵,用料也还实在,民工们到了本地,去买一套回来,走了再卖回成衣铺里,其实便等于是租了几个月而已,成衣铺收回旧被褥之后,便将被子重新翻晒,被套再送去洗衣厂洗一次,套起来照旧卖给新一批工人。
至于说御寒的衣物,成衣铺里也是应有尽有,许多都是秋去春来时,工人秉持着老观念卖给成衣铺的,这些修路工、建筑工,他们要到处走,尤其是修路工,去的都是无路的地方,总是追求尽量轻装上阵,很多人常年和成衣铺打交道,每年夏冬换季,就去买卖衣服,这样自己的行囊始终轻便,而百姓们也很容易识别这两类工人,因为他们穿的衣服总是成衣铺特有的样式,在胸口绣有成衣铺的名号,这个是一般百姓家买的衣服所没有的。
虽然阿霞今年要停留在云县,不过从云县去吴兴县,要走三程路,也就是说,马车要走三日,到了吴兴县还要再去泉村,所以东西还是尽量少带为好,她只带了一个背篓,里头装了一套她自己惯用的被套床单,包袱里是换洗的里衣,还有秋衣裤,这些东西阿霞觉得还是穿自己的为好,至于棉袄,她倒也入乡随俗,到了云县去成衣铺现买了一套,临走时又卖回去了,这会儿穿的是自己带来的一件好棉袄——回家过年,总是穿得鲜亮些,这棉袄和罩衣,她带出来后便没穿过,没下过水,花色还是很新的。
不过,今年出门的时候,就没有以往那样吃苦了,骡车、马车变得普及了起来,车厢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以前的车厢,是没有座位的,大家都是盘坐、跪坐在车厢里,一个车厢窄窄的,大约只能坐个七八人便非常拥挤了,马车运人其实是不如运货的,货可以叠起来,人却不能。
马拉货可以拉一千斤还更多些,但拉人却只能拉个六七百斤,速度其实也不算很快,阿霞坐过几次,哪怕是水泥路,也颠得厉害,人在车厢里,随着马小跑的节奏,一跳一跳的,不适应的人,坐一会就想吐了。
但今年出门的时候,马车便和从前不同了,在板壁的两面,固定上了皮面的座位,行李可以塞在座位下方,这样,车厢里就比从前要整洁得多了。而且坐在车厢里的感觉也和从前不同。
这个皮座位,坐起来是有点奇怪的,感觉软中带硬,棉花里好像埋伏了铁圈似的,如果是很瘦的人,会感觉铁圈硌屁股,但不知为什么,或许就因为这铁圈,马车走起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座位上的震动变小了,甚至于可以说得上是平稳,如果是坐在座位上,感觉更明显,但坐在车底,也不如以前那样震得慌。
据说,这是因为马车的轴承上也加了新的避震器的缘故。总之,今年的马车,坐起来也更舒服了,虽然还是只有六个人,但车内的空间可要比以往那动弹腿都难,要安排得宽绰得多了。
所谓的宽绰,便是说,阿霞的膝盖,和对面乘客的膝盖,可以有一丝容得头发通过的微小缝隙,她和身边人的距离,也和发好的豆芽一样,彼此间不必非常用力地挤挨在一起,能有一点点的空隙。
虽然对权贵来说,这个马车坐一个人都有些拥挤,他们是想不出怎么能坐上六个人的。但在老百姓来讲,这其实就已经是非常好了,至少不用自己走,速度也比较快。便是从前那种没有边座,大家在车里紧紧挨在一起的方式,也让很多只能步行赶路的人非常羡慕呢,能坐上马车,已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了。
都是出门在外,混的比较好的打工人,而且还是同乡——在吴兴县时,大家要分到村,在村里要分到姓,但现在是在云县,所以即便彼此互不相识,也都十分客气,在车上谈笑时,表情都很轻松,语气里也带着笑意。“这几年日子倒是越来越好了。若是从前,咱们可是能坐马车的人?”
“可不是?有辆牛车,能蹭在板车边上坐坐,已是福气了,那时候哪能想得到出来做活了,还能每年回家?怕不是一出门就是几年回不来,家里的什么音信,也是一概不知。如今,每个月都能收到我儿写的来信呢!回家也只用三四日的功夫,算起来能在家呆个二十多天的!”
这倒是真的,水泥路和邮政,实在是极大地改变了百姓们的生活,便是阿霞,从前也从来没有想过,农闲时可以走这么远——对农民来说,从乡下自己村子进最近的县城找活,就已经算是出远门了,云县和吴兴县之间,还隔了一个临城县呢,以往要从老家到云县去做工,五六年能回来探亲一次已是奢侈的,多的是出门后再没有音信的亲人,所以说,衣锦还乡这四个字是很有道理的,出去混的人,若是没有混出头来,是不会轻易回乡的。
“几位大哥都是常年在外的?”
“我是,在云县开了个小食摊子。”这里体型最圆润的乘客便挺了挺胸,有些自豪地说,“这次回去,要把爹娘都接出来享福哩。”
“房子都买好了?”
若是没有买房,还是赁别人的房子,是不会这样有底气的,那胖子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大家不免都啧啧赞叹,夸奖他有本事,胖子谦让说,“不过是几间小小的板房,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几间小板房也很贵了,看来摆食摊实在是很赚的,其余几个都是农闲时出来做工的,有些是建筑队,有些在码头做搬运工,凭力气干活罢了,来云县这里,是因为云县人工虽然差不多,但福利好,吃得好,还能开阔眼界——虽然嘴上都是谦逊,但只看穿着、行李,就知道大概也不是一日二十五文的低级小工,是有些手艺在的。
还有一个年轻人,他是来云县的专门学校做短期进修的,“我们县里的农具,尤其是那些插秧机、脱粒机什么的,都要俺们去修,明年的新机器也得先摸摸看看啊,县里派俺出来的,学了三个月,等年后我还要在县里自己开班教他们那些修理工呢。”
会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的手艺人,在哪里都被高看一眼,难怪他虽然身形清瘦,穿着朴素,但怀里也是抱了一个木盒子。这个木盒子,似乎成为判断一个人混得好不好的重要道具,舍得花一两银子给家里人买补品,而不是在千金堂门口就把它卖了——甚至还留下木盒子的,一定是有点家底,有点能力。
阿霞因为只背了一个背篓,没见木盒子,而且额前还有纱布,又是女流,其余人并不怎么和她搭话,自己热火朝天地聊着云县和家乡的变化,不免就说到了这个马车,那胖子眉飞色舞,笑道,“这个马车好啊!不瞒老兄们,我娘身子骨实在是弱,走不得路,又受不了颠簸,一上车就吐,自从嫁到俺们村,二十多年了,没有出村一步。要说把她接出来享福,实在是没法子想,她也不会骑驴,难道雇轿子抬她?”
“其实我早两年便已在云县这里落脚了——那时房子还没现在这么贵那!只是她出来不得,我爹也只好陪她,如今倒好了,有了这马车,大不了我背着她走到咱们县城里,再包一辆车,总是能过来的。”
“可是了,所以说,这马车是多少人救命的东西,说是年纪大了不愿意挪动,没法出门,其实也是路上颠簸得厉害,着实是没有办法。若是有了病,这路上一颠簸,不死也死了,有这个弹簧在,不知多少人能撑到县里的医院呢。”
“其实医院吧,也就那么回事,许多病都说是治不得,一定请他开药,也只肯开些便宜的养生丸。”胖子便又发挥起来了,“还不肯开多了,怕蚀了他们的本——医院开方子其实是亏的,你们可知道?六姐慈悲啊,补贴了百姓们的药费,只也因为如此,医生们都吝啬得很,生怕药开多了,衙门蚀得没本,不给他们发钱了。”
“可有这事!”
“这么说,千金堂的养生丸,倒是比医院的更好得多了?”
“不好它能卖那么贵吗?药材都是实实在在加在里头的,你们闻闻,这药香多浓郁?”
胖子便打开了木匣子,拔出瓶塞请大家闻,众人都道,“不上手不上手,你拿着就好——小心别摔碎了!”
凑上去一闻,果然药香氤氲,似乎比医院常开,犹如蜜团子一般的养生丸要更效验几分,至少药材是多放了的,这价格也差了十倍呢!
“这么说,报纸上说的果然是真的了?这千金堂养生丸的药方子,和医院用的不同,是敏朝那边一个多有名多有名的神医,他的太平方子做的?”
“可不就是了?光是买这方子都花了不老少钱,药材也是从辽东那里弄来的!医院那面粉丸子,不能比的!”
他们说的报纸文章,是发在第三版,和一帮广告混在一起的,只是别的广告,多数是言简意赅,而千金丸的广告则是一段密密麻麻的小字,如正经文章一般,介绍了千金丸的来龙去脉。说得是神乎其神,看得人将信将疑的,车里有两个人是多疑的性子,便没有买,此时颇有些懊悔,“说起来,一两银子也有个一百丸,实在不算贵的,俺们平时去县里生药铺请大夫开方抓药,两贴药也要五六百文了,就够吃几天的,这个一天一丸,还够吃三个月呢,这样大小,定然也是放了许多料在里头,货真价实,真是不亏的。”
“要不然那些走海的水手都托人来买高价呢?这药你旅程里随身带个五六丸再不会有错的,头疼脑热、晕眩作呕时含服一枚,效验无比!”胖子立刻便举了自己妻子做例子,“我浑家每日早起都觉得晕眩、心慌,还容易作呕,从前去生药铺看,开的补药,三百文一贴,吃了一点变化没有!”
“后来买活军来了,去医院看,大夫只说要加强营养,不能饿着,也是无用,倒是这丸子买了以后,第二天试着含服一枚——你猜怎么着,人立刻就精神了!脸上都有了血色!”
这种口口相传的事情,最是让人信服,甚至比报纸上的广告还有说服力,众人都听住了,两个没买的汉子后悔得跺脚,想要从几个乘客手里匀些,哪里又还匀得到?只能等到了临县,再看看临县有没有千金堂了。
从云县到临城县,这条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根本不用担心安全,便是挑担子徒步行走,除了晚间歇宿得在驿站落脚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妥,阿霞他们坐马车,一日是足以从云县到临城的,可以歇宿在临城县的大驿站里,傍晚到了,若是爱清洁的还能去澡堂子里洗个澡,第二日清早出发。
众人到了驿站,谈定了第二日出发的时辰,便立刻四散而去,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寻客栈开房间,车夫们可以歇在自己的马车里,乘客们在年下便要满街投宿了,买活军这里没有鸡毛店,对于有些乘客来说的确是很不便宜。
阿霞这里,要找专门给女客住的客栈,所以和其余乘客不在一路,她去年来时,临城县只有一家女客栈,今年来,那家已经满了,打量了她几眼,指点她道,“城里还新开了两家女客栈,你且先去寻,有床位便好,没有,你回来找我,我这里带你敲敲门,让你上人家里借宿去——只一点,去家中借宿那你今晚要去洗澡的。”
阿霞自知,她是因为光头,且看着干净,才有这样的待遇,若是浑身脏臭,客栈还罢了,别人家里是不要这样的人去投宿的,唯恐被传染了虱子——几年间,原本司空见惯的小虫子,如今大家倒是闻之色变了。
她爽快答应下来,谢过掌柜,又背起背篓,拿着掌柜画的地图,一路找着地图上画的招牌,准备转弯,途径集市时,却正好看到同车那两个大哥,彼此议论着着急地走过,“唉!这里的生药铺居然都卖空了!”
“还比云县的贵呢!俺们真是傻了,不论是自吃还是转卖,怎么就不在云县买呢?”
“这货量也太少了——若是再多十倍,我看市面上也能接得下来……”
阿霞默默听着,又见到街对面一个女娘,身穿齐整棉袄,似乎也是远游归来,手里提了那个红布袋子,里头隐隐约约露出木盒一角,昂首走到自家门前,周围街坊对那木盒指指点点,面上都有艳羡之意。
听得那女娘中气十足,大叫了声,“娘!吾回来了!”便趾高气昂地走进了自家院子里,阿霞心中,忽而也泛起了一阵淡淡的后悔:早知道,这盒子的确是不该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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