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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撑过这个除夕,再撑一年,朱凤凤也不由得动容,那少年‘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董莲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对朱凤凤低声道,“几代近亲结婚,他祖父母是远方表兄妹,父母是表兄妹,几乎都是癌症腹水死的,希望在他发病之前,我们能造出电线。”
“有了电线,就能造发电机,有了发电机,就能造无影灯,有了无影灯,有了发电机,或许便能造呼吸机,便能造心跳监测的机器,便能发展更先进的麻醉技术,能做更精细的开腹切除手术……”
但即便如此,就能救得到这少年吗?董莲妹和朱凤凤一样并不肯定,但是,这至少代表着一种进步,一种对明天,对明年的希望,一切都将会越来越好,医生们深刻地知道这一点,但他们也很急切地希望,更好一些,更快一些。
“如果少一些张主任就好了。”
朱凤凤走进最后一个病房时,便这样有感而发地说着,这是她真切的感受——很多人会觉得现在和从前相比,已经好得想都不敢想了,但学医的人,在他们看来,却还有太多的难关需要去攻克,这正是大家劲往一处使的时候,但张主任这样的人,他们的阴影却还笼罩在医院里每个员工的头顶,让他们的工作总显得有些滞涩:固然,张主任似乎没有做什么触犯规定的事,但,如果能少一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但董莲妹并没有搭理她,而是和颜悦色地问,“怎么还不睡觉啊,王婉芳?”
朱凤凤有些诧异,因为大多数病人都已经睡着了,但这间门房的油灯却还亮着,一个小女孩靠在床头,正眺望着窗外的夜色,她的面色很严峻。病床内侧倒有个陪床的女眷睡得沉了,门口的小折叠床上还睡了一个。这个女孩子大概在家里是很有地位的,一个人住院,还要两个人来陪。
“刚睡了一觉了,起来上了个厕所。”
王婉芳很有礼貌地回答,她的两个家属都醒了,揉着眼睛向医生问好,她们的年岁原来都不大,朱凤凤又看到了床脚的饭篮,桌上还没收掉的马口铁饭盒,她心里有数了:三个人一起在医院过年,看来,是姐妹几人相依为命。
“脚还疼吗?”
“已经不疼了,走路时感觉很轻快。”
“那就好,记得不要让伤口碰水,你差不多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董莲妹对王婉芳笑了笑,“新年快乐,明年这时候,你肯定又长得比现在高啦。”
“嗯。”
两人的交流虽然友好,但很简短,两个医生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小医生临走时还拉下口罩,对王婉芳笑了一下,比了个大拇指。王婉芳唇边也不禁流露些许笑意,不过,她是个严肃的人,很快这笑意便又消散了。
“医生刚才说后天就能出院了?”
王琼华和报喜也坚决不肯去吃团年饭,三人是在医院吃着自己下的汤团过年的,吃完饭三个人都不禁睡着了,这会儿食儿消化了,揉着眼睛逐渐都清醒过来。“好事啊,这回可就全好了,刚才医生说得没错,你明年准长高了。”
王婉芳的运气,不算太好,她是早做手术的,但术后复健了没多久,左脚伤口便常常红肿,还是颇为疼痛,过了几个月都没有恢复,只能来医院再找原因——结果是她拆线时,有一节线头和肢体长在一起了,偏偏王婉芳似乎对缝线过敏,医生只能剪开皮肤,拔掉线头——不过万幸,如此处置之后,她的脚不再红肿了,恢复得很好,这纠缠了她三四年的裹足之痛,终于算是彻底消除。
“已经十点多了,今年已快过去,所有的霉运都留在今年——明年就是新生了!”
谢报喜欢欢喜喜地说,“一转眼,咱们来买活军这里要一年了!”
“是啊!”王琼华也有些感慨,“去年这时候,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今年,也不知道府里的年是怎么过的。”
在迎接新春的期盼、婉芳恢复的喜悦之外,王琼华也有一些淡淡的迷惘,随着王婉芳彻底康复,她们似乎也和过去的生活正式道别,到了进入新生活的节点。但——除了自由之外,该过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职业,王琼华似乎也还没有答案,她的方向,似乎还没有浮现出来。她当然并不想回家去,但自由的日子过久了,似乎也对那过去的回忆中温馨的、快活的那些片段,生出了淡淡的怀念。
“是啊,新年就要来了……”
“从明天起,我就不叫王婉芳了。”
“啊?”王琼华便不记得缅怀了,她吃惊地抬起头,“你也要改姓谢吗,小姑姑?”
“不。”
王婉芳的半边脸藏在黑暗之中,光中的半边脸轮廓刚硬,她很快就要九岁了,在买活军这里算是半个成人,但她表现出的冷静和坚决,其实远远超过大量成人。
“我要留着我的姓,提醒我自己还有仇没有报。”
她说,“我要改了我的名,提醒我自己,我的命是六姐给的,正是因为六姐的买活军,像我这样的人,才能抬头挺胸,在阳光下自由地行走。”
“明日起,我的新生便开始了——我不要再靠着什么婉转芬芳活下去,我不会再叫这个名字了。”
“我要像一柄剑,劈碎仇人的世界,刺破买活军中蠹虫的胸膛——不论是内是外,凡是不配活着的人,我就要让他们再难活下去。”
王琼华吓得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小姑姑,望着她双目中跳跃的火花。
“我要做其余人不敢做的事,不能做的事,背负骂名也在所不惜——琼华,六姐是圣人,是神仙,圣人有些事是做不了的,她们要慈悲为怀……但人世间门,有慈悲管用的时候,也有只能以杀止杀的时候。就像是买活军里,也有许多张主任这样的人,他们是六姐的人,但也是六姐潜藏着的敌人。他们是永远杀不尽的,他们总想要把新的时代,带回到旧的氛围里去。”
并山园王家的小姑娘笑了起来,她的嘴唇勾着,连这笑意的棱角亦极锐利,“这些人,六姐杀不完,但她需要有人去吓唬他们,去让他们害怕,就像是一柄利剑,高悬在他们头顶,随时随地都能将他们处决。”
“我就愿意做这样一柄无懈可击的利剑,将这些蠹虫,和旧式的世界一起全都毁灭。”
在这间门昏暗的病房里,双足还包着纱布的小姑娘,在一岁的末尾,一岁的开始,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叫所有的王老爷亲眼看着,我王剑如会如何摧毁他们的并山园。”
华夏历1846年的春天,在所有人的时间门线中悄然到来,它带来希望,带来生机,带着许许多多的眼泪,但也带着更多更多的憧憬与欢庆,还带着无数本应未有的,因着买活军而新生的,或是渺小或是伟大,或是柔软或是坚硬的志气,新的一年,买活军这里所有人都有了新的计划,有着他们要去完成的事情,而这一刻,尚且无人留心医院病房一角,这渺小的决心。
不过是一个小女娘——一个折了足的女娘,一个无足轻重的,幼小的,女娘。这天下间门,固然也有谢六姐这样神威莫测的女仙,人人都畏惧她的仙器,畏惧她的买活军,但此时此刻,尚且无人留心她救活的那些个微不足道的人,那些个本应死去的人,那些个卑微活着的人。
他们是农户,是扛尸人,是商铺伙计,是伏在父亲腿上大哭,即将沦为孤儿的少年,是尚无职业,年方九岁的半残少女。他们做为谢六姐恩德的一部分而活着,是她伟力的见证,他们,他们能做什么呢?
但,不会永远如此,不会一直如此。
少女与少年都会长大,在除旧迎新的这一日,时间门的力量最是显著,它正在一分一秒的前行。
即便还没有人能注意得到,但一柄剑,已经出了鞘。千万个女娘里,或许只有一个王剑如,但一个王剑如,已足以胜过千万人的意志。
事情不会一直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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