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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头!”
佘四明猛然翻身坐起,脱口而出,“辣卤鸭头真好吃!”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咂着嘴似乎还在回味辣卤鸭头的味道,过了一会才转头有些陌生地打量着屋子——崭新的木门木窗,白墙刷得锃亮,身下的竹榻也是新造的,这和佘四明印象中的老家是截然不同的,饱经风霜的老房子已经拆掉了,母亲信里还说起了拆屋时的轶事,直到拆掉房子,才发现主梁已经被白蚁蛀空了,这也让大家都捏了一把汗,还是运气好,在出事之前就拆掉了,不然,若是再耽搁下去,等到房屋倾倒的话,那麻烦可不就大了吗?
佘四明做船夫的时候,是非常通情达理,通晓人情世故的,就像是一只猴子一样灵活,他在买活军的学校里上了五六年的学,性格是越上越有些呆气了,瞧着大异于从前,听到母亲的话,他第一个反应是,这样的担心其实有点没必要——房屋倾倒时有人在里头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可以通过对主梁的观察,还有房屋形态的检测来测算大概的倒塌概率……
也还好他并不在母亲身边,否则,佘四明可能要遭打了,佘四明并没有傻到底,在后来的回信里,他表达了对于母亲造房这个英明决定的赞赏(虽然这个决定是父母一起下的,但这是母亲写来的信,所以他着重赞扬母亲),还有对老屋险情的后怕,对水泥屋的肯定,以及,当然还有,对于家庭经济情况的关怀,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他这里还有,还可以往家寄。
钱还算是够用的,佘家人的情况,在买活军来了之后,的确是有了很大的改观,佘四明是他们这个家族崛起的关键点——他出众的数学天赋,使得他受到了陆大红将军的赏识,佘四明被介绍进买活军的学校读书,并且很快的被确认是数学天才,对佘四明来说,数学教科书最大的难点在于上头的汉字,至于其中的知识和道理,只要听人说过一次,他再没有不懂的,他很快就在临城县出了名,然后被送到了云县去读专门学校,听说,他的名字甚至摆到了六姐菩萨的案头,并且得到了重要指示:“既然这个人很有天分,那就赶快要在他的家族里捞几网,听说数学天才是可以扎堆的,父系母系那边都去安排一下,抽抽卡,哎哟,现在真的很缺数学人才。”
哎哟这两个字,可能有点子为尊者讳的味道,佘四明心中暗暗怀疑,谢六姐当时说的可能是一句脏话,他对于这个活死人之主现在已经有些熟悉了,至少他老师徐子先是时常有面圣机会的,据他说,谢六姐不拘小节,性格豪快,只是被工作逼得烦心的时候很容易骂上几句,如果被骂了也不必惊慌,这恰好说明你已经被当成半个自己人看待了。
不过,佘家一家人的确是在谢六姐这里得到了不少好处的,他们全家就因为谢六姐的一句话,都被搬迁到隔江相望的许县,买活军给他们发钱,让他们都上了一段时间的扫盲班,并且确认了佘家的确流传着擅长数学的‘基因’。
当然了,佘四明只有一个,但是佘家人的数学成绩都相当的好,现在佘四明的族兄族弟中有许多都在做会计,做数学老师,衢县、江县也开始有新的江湖传说正在发祥:据说佘家的老祖宗就是烂柯山看棋的樵夫,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樵夫把神仙棋局中蕴含的神妙道理都带了回来,流传到了自己子孙的血液中。
实际上,按照佘家老辈拼了命的回忆,佘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好像是个举人,而且学过一段时间的数学,生意也做得很大——这倒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一般来说,地方上的大族往上追溯,都有个比较显赫的祖宗。如果一个家族上数五代都没有官,大家纯粹种田的话,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日子越过越薄,越过越凄凉,四五十年内,族里人越来越少,这一支血脉很可能悄悄地就断绝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传说对于佘家来说面上也是有光的,所以佘家人对于‘老祖宗’在烂柯山的传奇经历,总是笑而不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现在,衢县人已经深信不疑了,认定如果一个人姓佘的话,那他的数学就一定很不错。
佘四明作为佘家的金凤凰,自然受到了族里的感激和关爱,族长在大分家前最后发了一次话,佘家第一间水泥房一定要由佘四明家来起,否则他第一个不答应——于是,佘四明家存了一点钱就买水泥和砂子,等到佘四明从云县寄来一大笔钱(其实也就二十两)之后,他们家的房子就开始建了,佘家的族人们都很自发地前来帮忙。
就这样,在衢县只能说是勉强有一口饭辙的渔民佘家,开始改换门庭了,成为了衢县新兴的体面姓氏——虽然已经不能再叫做家族,毕竟分家了嘛,但是家庭和家庭之间互相帮助,互相友好,互相提携的风气还是相当浓厚。佘家反而要比衢县很多因分家而败落的姓氏显得更加欣欣向荣了起来。
对于佘四明来说,这些事情平时是占据不了他的思维的,这还是他四年来第一次回家探亲,曾经的渔夫佘康,现在连名字都改叫佘四明了,他俨然已判若两人,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感到对佘四明有一丝陌生——不像是从前,对于佘四明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佘四明每天出船做什么,喜欢吃什么,会怎么偷懒……现在,母亲多次询问佘四明的工作内容,但每一次好像都听完答案就忘了个精光。
“主要就是到处去计算,还有去设计公式,教别人怎么算。”
佘四明只能反复找角度给母亲解释,“就是,你看到码头的那个龙门吊没有。”
衢县、江县这两个县,作为买活军在之江省的领土,一直以来是比较低调的,但是其实他们发展得相当的不错,尤其是衢县,承接了江左道往买活军这里的水路航运,龙门吊是一定要有的。佘四明说,“你们可能觉得龙门吊是随便找一个地方就挖地基,埋石块,浇筑柱子……不是的,龙门吊的吊臂长度无法调节,如果没有计算的话,吊臂很可能会横跨江面,伸到另一头去。”
“实际上,船只在河面上的泊位是很有限的,龙门吊的选址要结合吊臂长、支柱长,船只的泊位尺寸和货物的普遍重量区间来计算,首先要会算力矩,也就是说,两头骡子的力能拉动多重的吊臂,吊臂能拉动多重的货物,我们内河航船一般的尺寸,船只的泊位……”
所以,他母亲始终没有搞明白儿子到底都在做什么,一般她听到这个时候就开始掉队了。不过,还好有一件事是没有变化的,那就是佘四明还是很爱妈妈做的一手好菜,他是个爱做梦的人,以前打鱼的时候,在梦中编网算结数,梦醒了要惊呼一声‘二百十八’,现在学数学,便做和数学难题有关的噩梦,很多新学的知识,入睡以前还感觉有点发飘,似乎没有完全掌握,但是,在梦中做了一些题目之后,醒来便立刻能够运用自如,完全吃透,这种奇特之处,连他老师徐子先都不得不感慨一声神奇。
十次做梦,九次和数学有关,还有一次佘四明也会梦到一些吃的,他做梦非常生动,往往身临其境,梦醒就起身出屋,对母亲说道,“姆妈,我想吃你做的卤鸭头,做得辣一点,我在梦里吃得流口水呢!”
佘家人现在对这个儿子,只愁是无处可以照顾他,听佘四明这么一说,佘父立刻说道,“鸭头有什么可吃的?现在家里有钱了,油乎乎的鸭汤也能烧得来,叫你妈烧益母草炖鸭汤给你吃!味道也好!鸭油捞起来,再做个鸭油拌面,香得不得了!”
做父亲的最喜欢自作主张,好在母亲还知道佘四明的性子,忙道,“人家说了要吃鸭头就吃鸭头!大鱼大肉的,他在云县难道还少吃了吗?你没听我念过他写回来的信?儿子在云县顿顿都能见肉!”
她本在井边洗菜,这就起身擦手,“还好你今日起得早,我这就去找张屠,今日学校食堂买去的鸭子,鸭头我们全包了便是,一定给你做一大锅卤鸭头——放两把辣椒,辣得你别别跳!”
佘四明突然意识到,家里不是云县食堂——食堂可以有卤鸭头、卤鸭翅这样的菜卖,因为用量很大,一天至少也是几十只鸭子,有时甚至要上百只的用,一些零碎部件就有了拆下来的价值。
“这可以写一篇论文了!”他不禁说,“论县城人口和牲畜业规模的关系——这个可以做一个建模啊,牲畜业的规模决定了农业结构,农业结构又能影响到主食的产量——”
家里人又露出了佘四明和他们都在逐渐适应的茫然且痛苦的表情,佘四明的探亲,对他自己和家人都是一个挑战,家人们要适应一个新的小佘,同样学了数学的亲人们必须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智商缺陷,他们中大多数人对小佘的话只是似懂非懂,只有寥寥几个能够跟上小佘的谈话内容,并且感到有趣。
他母亲是完全听不懂这些的,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办法来处理这些,佘母问道,“要不要一起去市场?今日是集市,你要一起去,给你买个麻饼吃。”
麻饼是衢县这里久已有的小吃了,和月饼差不多,不过常年有得卖,饼皮上缀满了芝麻,是人们红白喜事中馈赠亲友的佳品,小佘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父母去吃酒,回来时能给他带一块麻饼,大的有脸盘大小,一天切一小块,可以吃小半个月,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因为舍得送麻饼的亲戚是不多的。
至于对鸭头的爱好,主要是因为水上人家,养水鸭比较方便,佘家人主要的肉食来源就是鸭子,不过主要是以鸭汤为主,从前母亲难得做卤鸭,都是一卤一整只的,佘四明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吃到卤鸭头,因为县城里平时根本就没有专门的鸭头卖,当然佘家人也绝对没有余钱去买。
佘四明很爱吃鸭头,但一年下来也就能吃到一两次卤鸭头而已,有时还只能吃斩开的一半,从来就没有尽兴痛吃过。还是去了云县之后,食堂会把一些下脚料卤制了来卖,很受到热门的欢迎,佘四明有时候会连吃两个鸭头,一边吃一边做数学题,鸭头吃完了,数学题也就做完了。
龙门吊吊臂通用公式、炮管厚度计算、射击角度表的验算,还有买活军稻谷年产量的汇总验算,种粮种植面积的计算……这些活儿都是在一个个鸭头的消耗中慢慢完成的。不过,云县的鸭头,味道也只能算是一般而已,佘四明最喜欢吃的还是母亲调的卤水,如果母亲可以不唠叨的话,他是很愿意把母亲带到云县去专给他做饭的。
“那我和你一起去买鸭头吧。”
在母亲不催着他定亲(佘四明今年23岁,母亲早已急不可耐),而是准备给他做好吃的时候,小佘对母亲的爱戴是非常高涨的,他又有点从前那小猴子的味道了,笑嘻嘻地取来斗笠戴上,跟在母亲身后跳来跳去,唱道,“丫头吃鸭头,鸭头咸,丫头嫌!”
两人出了院门,街坊听见了,都笑道,“小佘,你们家今日有鸭头吃啊?”
小佘一本正经地说道,“正是,所谓以形补形,我从小爱吃鸭头,所以脑子比别人灵些!”
他其实是开玩笑,这一点大家还是能够看破的,无不以笑声回应,这里佘母也跟着笑,走远了方才对小佘说道,“你这是给张厂长带生意呢,这么一说,他的鸭头更加卖得好,从此以后鸭汤米线、食堂的鸭肉汤里,再见不到鸭头了。”
小佘不以为然,认为自己哪有这么大的影响,“根据我的估算,这波广告对鸭头的销量带动不会超过天,之后的曲线必将走向平缓——我给周报做过广告效应统计,广告的效果哪有这么好呢,都是可以总结成微分曲线的——”
佘母便又流露出忍耐之色来,只是嗯嗯的应着,小佘瘦长的手脚乱舞着,像是一只疯疯癫癫的大猴子,跟在母亲身后一边说一边比划,试图向母亲解释数据建模的概念和用处,满街行人无不道路以目,衢县这条老街上,住的老邻居不少,佘四明这个小名人留下不少江湖传说,此时都在邻居们的交头接耳中广泛传播。
“爱吃鸭头啊?”这是听到刚才小佘唱歌的人。
“从小爱吃!没听他说吗?以形补形,补得个鸭子走路的样子,一摇一摆,嘎嘎嘎嘎,脑子却也好使呢,听他姆妈说,什么算数都是一学就会,在梦里还有烂柯山的老神仙来教他——说不定就是老神仙爱吃鸭头!哎,老婶子你这是要往哪去?”
“噢噢,还有这事!没什么——我……我去菜场走一趟。”
“刚这不是去过了吗?遮莫是买鸭子去的?哎,不是,你——这,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小佘回乡一次,万没想到衢县的鸭子倒跟着遭殃,价钱跟着涨了五六文,不过他和母亲是去找本地屠宰场的负责人——张屠,现在人们也多叫他张厂长了,这人本来是本地的屠夫,因为懂行,算学也学得好,跟着干了一段时间后,被提拔为本地屠宰场的场长,要批量买入一些分部位的禽肉,在衢县只能找他,别无分号。市面上其他卖鸡鸭的,都是卖活的整只,最多是帮你杀了,那血还要饶他半碗,所以,市面上鸭货价格的变动,倒是和他们无关了。
百姓们来找屠宰场要买零切的禽肉,这种事是常有的,有时是家里要办酒,有时是想试着做生意,张厂长司空见惯,更何况是佘四明想吃?立刻就叫人拿了十几个刚褪毛的鸭头,拿荷叶包了称重算钱,佘四明拿眼睛一撩,就知道这秤不准,不过,这时候他的呆气不见了,老练地抿着唇并没有吭声。
正默默望着母亲数钱时,屋外又传来自行车嗡嗡、框框、铛铛的声音——嗡嗡声是轮子转动的机簧声,框框声是木轮触地的声音,铛铛声自然是铃铛声了。有人在屠宰场外叫道,“佘四明,佘四明在这里吗?”
小佘一个机灵,“黄大哥!”
他赶忙手舞足蹈地跑出去,欢喜地叫道,“黄大哥,你从京城回来了?怎么来这里找我,不去家里坐?”
他的结拜兄弟,敏朝锦衣卫千户黄大人一看到他,便不由分说地把他薅到了自行车车座上,“快和我去县衙——六姐亲自下发的任务来了,这一次你我皆有份,可耽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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