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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泰特意要选出了促进会的门,再说这件事,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自古以来,阉人成亲,就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在敏朝,哪个有权有势的大貂珰不是娇妻美妾,儿女如云?便是在买活军这里,婚姻形式有了极大的改易,阉人也并不是完全就和婚姻绝缘了,甚至于说,结婚的阉人条件还有所放宽:若是从前,不混出点名堂来,哪有成亲的资格?
便是和宫女结对食,那也不是每个小宦官都有这个福分,能认个干姐姐,都算出头了的,一般的杂役,宫女子根本就不会用正眼看你呢。
能入宫,已经是所有阉人中运气很好的一批人了,便是这批人里,也只有极少数才有结对食的资格。其余的自阉者,自然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些事儿。但是,在买活军这里,倒颇有一些运气好的阉人,居然正儿八经地写了婚书,一样成家过日子。
虽然人数按比例来说,极其的少,但是,这对于这些阉人的刺激,也就可想而知了。而这些愿意和阉人成亲的女娘们,在促进会中自然是极其吃香的,张平泰若是开了这个口,常平康又予以拒绝的话,他不把这个女娘的资料交给促进会,恐怕是很难出得了会所门的。
“条件么,和小许也很像——自然也都是那样的,真是黄花大闺女,也不敢耽误了人家,她是带了两儿一女,原本的相公一年前病没了……”
愿嫁阉人的女娘,条件确实都是很相似的,有两点是共性:第一,已有儿女,并且不打算再生育了;第二,在男女之事上情致很淡薄,或者生产时受了伤,并不介意阉人这方面功能的缺失——这第二点的人群,为数还不少呢,虽然人们并不太讨论这件事,但是,确实有很多女娘,哪怕身子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但是在产后对于这种事也是一下就没了兴趣。
当然,也有反过来兴趣更加高涨的,总之,种种情形因人而异,对于不再渴求此事,也不想再生育,却又想要找个男丁来分担养儿育女的压力,一道相帮扶着度日的寡妇或者离异妇女来说,阉人倒是很不错的婚配对象。
否则,嫁个正常男子的话,为了维系婚姻,肯定要再生一个两人共同的孩子,那么许多烦恼也就陆续而来了。像是张平泰的妻子小许,她和丈夫一起在云县经营一间成衣铺,收入颇丰,因公婆都已去世,丈夫生病时也留下明确遗嘱,所以他一死,无人可以争夺,成衣铺都给了小许。小许需要一个人一起帮衬着经营成衣铺,顺便带孩子,而且,这间成衣铺是她和前夫一手创办的,感情上来说,她又想要全部留给和前夫的儿女继承。
既有这样的要求,那她就很不好找填房了,因为害怕后夫将成衣铺吞了,或者自己走得早,后夫将成衣铺留给后生的儿女等等——这所有问题,在张平泰到她家铺子里做工之后,完全迎刃而解,小许越瞧张平泰越是合适:做事细心,行动干脆,个人卫生上极为讲究,又很有见识,待人还和气,两人十分说得来,而且,和张平泰结婚,不必再生孩子,他对几个孩子也一定当亲生的养育,因为要指望他们来养老,除了那件事上少了滋味以外,几乎是十全十美,再不会有比张平泰更好的填房了。
说来也是羞人,对床笫间的事情,小许恰好是没有什么眷恋的,便是前夫在世时,次数也并不多,甚至于和张平泰成亲后,并不觉得在这方面有什么遗憾——
闺中秘事,张平泰也不好说得太白,只一味保证道,“其实真不差什么,和宫中一样,那些娘娘私下和大太监结对食,快活也不下于侍寝……嗐,大哥你自己成亲便知道了,那东西咱们虽然没有,但也不是全无办法。细致体贴这四个字,反更能让女子快活——这倒是常人多数难以做到的呢。”
至于说这样的亲热,对于张平泰来说能否获得快乐,答案也是肯定的,虽说张平泰和常平康一样,都是自小官阉,按说对女子没有什么欲念,但是,他也喜欢和女子肉贴肉地抱着,从中获取一种亲密的快活,有个人搂着他的脖子说说心事话儿,两个人一起谋划着往将来去努力,还有绕膝的儿女,叫着‘爹娘’……
便是阉人,也能从家庭中感到幸福啊。这些曾以为永远不能再拥有的东西,却因为命运重新回到了张平泰的手里,再没人比他更懂得珍惜的了,因此,张平泰不但对谢六姐感激涕零、忠心耿耿,而且也很急于让常平康也能拥有这样的福分。
而另一边,小许再嫁,竟找了个阉人,此事在街坊中自然也引起了一番议论,她参加的寡妇促进会中,亦有不少会友好奇询问——像是小许这样处境的女娘,放在茫茫人海中那肯定是极少数,但既然有了寡妇促进会,也就自然从人群中被吸引出来,来到会中,看到了和阉人成亲的好处,也不免有些动心,毕竟,安全期也不算很准,所谓鱼泡羊肠,也是时灵时不灵的,既做了夫妻,又不想再生孩子,那最好的办法,竟也只有找个阉人了。
如此一来,张许夫妇竟都成了兼职红娘,成日里帮着牵红线,谢礼钱都收了不少,每日帮着写婚书呢。而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张平泰既然是常平康的死党,如何不为兄弟的终身留意?每逢相见,都要劝他把握机会早日成家。
“我也知道,你我都是自幼净身之辈,对于妇人,实在是无有什么念头,只是成亲也不全是为了那档子事,自此有家有口,到了家里也有一碗热水喝,晚归了有人给你点灯留门,回到家里,灯下能说说话儿——正经过日子的都知道,床上那点子事不过是细枝末节,有个人能把日子过到一块,才是要紧的。”
衢县这里,依山傍水,山珍海味都不难得,又爱吃辣,常平康坐下来就点了一道辣椒炒野猪肉,一道辣煮清水鱼,一碗肉圆汤,炒空心菜,此地人嗜辣,连空心菜都要加两个辣椒干下去,他用公筷为张平泰夹了一块鱼肉,笑道,“先吃饭吧!这话你老说,也不嫌烦腻了。”
张平泰叹道,“我知道大哥心里怕是另有打算,只是我也忍不住为你着急,究竟肯找我们这样的,一百人里也没有一个。也多少都有些不妥之处,真有个处处都齐全的很难,也是不想大哥你错过了。这一个婚书也肯写得很好,不占多少便宜,错过了实在可惜。”
“现在这婚书都是怎么写的?”常平康便岔开话题,“总是要把赡养的事情写进去的了。”
“那是自然!”
自从婚书这个制度推出以来,也就是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百姓们还有些将信将疑,之后便立刻席卷了买活军全境,因为人们发现婚书不但可以有效地降低婚后两家纠纷的情况,而且在婚前也能起到很好的筛选作用,让媒婆花言巧语,两头瞒骗撮合的老套路落了空。现在众人也都不空口白话地许诺什么了,因为一旦写入婚书,将来是要强制执行的。
譬如说,从前常见的借钱给彩礼,婚后要新娘做活一起还债的事情,现在就行不通了,婚书里都有相关的约定,若是被新娘子告上衙门,阖家都要跟着吃挂落。总之,个人都有个人在意的点,现在有些本事的人家,结婚时对于婚书的谈判,简直就如同商铺之间谈合同一样,郑重其事,两边都要请托媒人——有时还是状师——过来顾问,关于财产、工作,子女的分派,房屋的份额,彩礼的用途,一一都要谈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因此形成了不少不成文的规矩。
以阉人和寡妇的婚姻来说,因为没有后续的子女问题,婚书反而简单了,双方一般都会谈定,财务上并不分开,若要离婚,男方能带走多少财产——一般不会约定具体数额,而是每月收入的几分之一,与婚姻存续时间的乘积,而若是婚姻持续到老,则寡妇的几个子女,对男方也有赡养照看的义务。
对阉人来说,等于是投入了金钱与养育儿女的劳力、心力,也有两手准备,若是事成,有儿有女,颐养天年,若是不成,自己也能带走一部分钱财,不至于临老被一脚踹开,血本无归——自然了,这是寡妇一方有产业,需要劳力的时候这么写婚书,若是阉人自己有钱有势,寡妇没家没业的,自然又是另一种写法了。
在这一点上,阉人对寡妇还是颇有吸引力的。因为在婚书上,少了不少纷争,日后的生活中,自己已有的儿女也能免除坎坷。如今大多寡妇,若是找了条件相当,或者是高出许多的丈夫,别的不说,带去的儿女自然是没有后夫财产继承权的,生活费上,有些家庭也是约定了从寡妇自己的收入出,多少有些各顾各的味道,寡妇自己收入若是不高,便会感到很大的压力,阉人会把钱投入对前夫子女的教养,这一点是很难得的。
除了这点不同之外,阉人的婚书和其余婚书也没什么两样,对忠贞权这条款,大家也都约定得很仔细,像是常平康这样,在衙门做吏目,卖相也颇不差的阉人,有张平泰的帮衬,想要找个寡妇还真不难,只是他对这件事不太着紧罢了——常平康今年不过是二十多岁,哪怕他找个小寡妇,带了襁褓里的孩子,等到他七十岁,需要人养老了,那孩子也五十岁了,也是垂垂老矣的年纪,指着他来给自己捧汤捧饭的,那是妄想,人眼往下看,到那时,只怕养子也忙着带自己的小孙子呢。
不过,他是个谨细人,既然张平泰已经结婚了,常平康就不会把自己的考虑说出来,恰好这几道辣菜,也糊住了张掌柜的嘴,叫他吃得嘶嘶哈哈的,一时也忘了这一茬,两人用了几碗米浆,出了一身的大汗,直是畅快无比,饭毕,张平泰又随常平康去宿舍洗澡,直呼道,“到底是衙门宿舍,连自来水都用上了,令人怎不艳羡?”
这自来水,只要有钱造铁管,又养了牲畜车水,附近有粪池,其实也不难置办,自从被发明出来,各地的殷实人家以及衙门、商行、客栈,只要是能养得起骡马的,都是争相措办,不过,若是想要有冷热水,那就得再设立锅炉,而且只能定时供应热水,因此除了一些客栈之外,别处是没有的。
这也是天气热了,那水在水塔里也被晒得微温,这才可以在自家卫生间里洗澡。张平泰是先看了看水塔的高度,知道存水量大,多个人洗澡也无碍,这才沾了这个光,手脚麻利地冲洗了身子,便急忙告辞而去。常平康看看天色,又在心底默算了一下更鼓,此时还在初更,便回屋点亮了煤油灯,心中暗想道,“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买个仙表在手。”
原来如今这腕表,也早不是从前的售价,更不是所有吏目都能配备的了,便是吏目、医生,也都只能是用自己的政审分兑换,常平康等人的政审分便是及格了,也都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将来若是尿道重建术有了进展,手术成熟以后,谁知道排队顺序是不是按政审分决定的呢?
因此,虽然他是搞接待的,最是要准时办事,但常平康还是没有手表的,只煤油灯这种东西,按他的级别可以领用,不过常平康也尽量都把份额让给佘四明,小佘经常通宵达旦地搞算数,他的煤油份额准是不够。
今日,也是因为自己写了一封信的缘故,常平康心绪难平,这才忍不住翻开了政治课本,心不在焉地翻阅了起来,到底也没学进去多少,一时间禁不住有些后悔——孟浪了,这样的小事,就该背了些委屈,写什么信呢?
一时间又是想道:如果课本上所写的东西,哪怕有一两分是真实的,那这封信就该写,该寄。常平康对于连部长训斥自己的话语,倒也并非不服气,若是都按照课本上所写,确实他该在佘姆妈煮第一锅鸭头时便予以制止,只是,他本也没有把课本上写的东西都当了真,因为他所见到的这些东西,并没有完全改易了他对世界的看法,既然连部长可以随意吩咐,破坏了规矩,塞了一个专家的亲眷进来,这完全是旧式的裙带关系——那么,他便完全有理由按照旧式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如果连部长觉得,一切都要按新式的办法来的话——那,按新式的规矩,常平康也完全可以寄出这一封检举信。
现在,他一面担忧,一面倒也期盼起了这封信的结果——按照道理来讲,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很珍惜如今的生活,本不该再给自己找事了。但是,常平康孤身一人,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血脉了,他有时倒又有了一点倔强,他想要看看,这封信到底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课本上写的东西,又值不值得当真去相信。
常平康在雪亮的煤油灯下,哗啦啦地翻着政治课本,他习以为常地度过着孤独的夜晚。他在思忖着,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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