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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海岸的黑苏丹有多富庶?在华夏历第十六世纪,也就是格里高利历的第十四世纪,当时的黑苏丹通过开罗,前往圣地朝拜,他和他的随从携带了大量的黄金,让途径之地的市场陷入了狂欢和困惑之中,在他们经过的最繁华城市开罗,金价甚至用了整整十二年才恢复正常。黑苏丹甚至不曾炫耀他们的财富,只是他们的生活就是如此奢侈——在帝国的最高法院开庭时,从国王、审判长再到周围的侍卫,他们的身上全都披挂满了黄金,侍卫们甚至把黄金编缀在自己的头发里作为装饰。”
“代代相传,在马里帝国和桑海帝国崛起之前,曾经有一个信奉非洲本地多神教的国度,也在黄金海岸称霸,那时候,他们的船只垄断了整个北非和地中海的贸易,和他们相比,欧罗巴只是一片蛮族居住的野地,日子要穷困得多,在和非洲人的贸易里,欧罗巴得不到什么优势,我们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来换取他们的黄金,周围所有的好商品都向黄金海岸汇集——那是一段非常久远的历史了,科学在上,曾经我在修道院学习的时候,有幸翻阅过一本古籍,上头曾经提到这段隐秘的过去。”
历史学在如今的欧罗巴,显然不是什么显学,对于绝大多数大字不识一个的欧罗巴百姓来说,他们连自己国家的历史都搞不清楚,更不说遥远的非洲邻居了,甚至有很多贵族都非常的粗野,只能说是勉强识文断字,却缺少历史、文学上的造诣。也就只有传教士阶层,才能对数百年前的历史有一定认知,乃至娓娓道来。
马丽雅提到的传说,是买地的活死人们也不知道的,因为地理课本上,对于马里帝国只是简单地提了几句,而买地也暂时没有开放世界历史这个课程,只有欧罗巴的上层阶级,才流传着对于黄金海岸的富庶传说,马丽雅所说的,正是那本典籍记载的原话:“据说,在丛林深处,马里的国王居住的隐秘宫殿之中,他的宫室从台阶开始,就镶嵌着黄金,还有他们从各地收集而来的宝石,他的王座上方镶嵌着人头大小的金钢钻石,王座后方,是一条密道,通往王室多年来的珍藏——一座无穷无尽,全由黄金组成的矿藏山洞!”
即便只是几句话,占城国王也已经露出垂涎之色,神往地咽了咽口水,而乌感恩则沉着地点了点头,“瞿丝微也说过,教会对于黄金海岸一向垂涎三尺,有很多让人想入非非的传说,他们是很想在黄金海岸传教的,可惜,那里一直都是星月教的地盘。随着弗朗机人逐渐往南面开拓,他们就更加见识到了黄金海岸的富饶……”
的确,哪怕不识字,黄金海岸的富庶和开化,这一点的确是欧罗巴水手的共识,即便现在,马里帝国分裂成了数十个小诸侯国,但城邦中仍然处处可见富庶的遗痕:高大的石制建筑物,星月教的寺庙,这些建筑都是国力曾经旺盛的象征,除此之外,还有寺庙上方斑驳的金迹,暗示着在帝国的全盛时期,这些圆顶全都是被金箔给覆盖——这个地方本来就产金,用金箔装饰寺庙,在内部用金粉调和颜料进行彩绘,对他们来说不算是什么大的开销。
当然,现在,时移世易,日子已经大不如前了,金箔被穷困的暴民们刮走了,或者被诸侯们防患于未然地取了下来,壁画也因为缺少颜料和人手定期修复,逐渐显得模糊。现在,各个诸侯国的行动非常的混乱,他们互相攻打,掠夺财富和战俘,卖给港口的西方顾客,换取他们带来的布料、药材、工具和武器,同时,移鼠教的传教士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黄金海岸内陆,在以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黄金海岸被星月教帝国征服已经是近乎一千年前的事情了,近一千年来,此处一直是星月教诸贤云集的圣地之一,除了丛林原始部落崇信的当地神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外来宗教生存的土壤。
“我就是在洛美被选拔成为战兵,离开港口的。”
远游归来的朱立安说,和大多数买地的黑大汉不一样,他出身西非,而且应该和马里帝国有关,因为他虽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但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跟随着弗朗机人的船东,在黄金海岸附近的小岛圣多美生活。大概他是某个被掳掠来的女奴的后代,但是,反正他记事开始,就已经没有母亲了。
一开始,这个机灵的小奴隶为圣多美的甘蔗种植园主跑腿办点琐事,后来又幸运地被路过圣多美落脚的传教士看重,跟随他学会了一些知识,认得了一些基本的单词,因为他从小受洗,而且聪明伶俐,便受到了种植园主格外的看重,并没有被当成黑奴贩卖到新大陆去,或者成为甘蔗园里的种植奴,而是作为有一些身份的战奴——战奴中的后勤人才,被种植园主送给了他当船长的弟弟,跟随他跑了几次往新大陆发出的奴隶船。
朱立安那时候还小,他不太记得航路了,但是他的确是上过捕奴船的,当然,对奴隶贸易他也非常的熟悉,因为圣多美正是弗朗机人在西非的捕奴贸易点,朱立安很小的时候,曾经多次跟随弗朗机的奴隶贩子,到沿海的城邦中去做生意,一船一船的买奴隶,为船长记账。
“我曾经去过阿比让,那是沿海有实力的诸侯国,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里就是马里帝国的一部分,也从来没见过地图,但我还记得海岸线的样子,记得海边的山脉,港口的形状,再次回到阿比让时,我终于把在买地学到的知识,和我的经历融合在了一起,我找到了我的来历,虽然仅仅只是一部分。”
这个传奇船长有些感性地说,经过四年的远航,他瘦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出门在外吃得并不够好,不过,肉眼看不出他有没有变老,黑大汉们好像是比较抗老的,不管怎么样,就算疲倦消瘦,在他们的肤色下也不是很能看出来。
“同时,我也发现了,经过这些年,海岸线周围变得更混乱了,金矿似乎已经很久没人开采了,或者说,好采的那些金矿已经被采光了,黄金出产得越来越少,弗朗机人的货物越来越贵,诸侯要付出越来越大的代价,才能从西洋人那里换到武器,来捍卫自己的领地,否则,他们的领地就会被邻居入侵,人口则被邻居掠走,卖给弗朗机人,他们自己则会越来越衰落,最终沦落到一无所有,却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得如此的结局。”
朱立安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众人的脸色也随之严肃,许多人咀嚼着朱立安的话,却不知道该给出个怎样的回答,黄金海岸的命运,似乎是自然而然的,自古以来,没有帝国长盛不衰,但衰落后的帝国所面临的近乎无解的绝望困局,却又仿佛是精心设计的陷阱,设身处地的想,诸侯国即便有贤明的酋长,又该如何摆脱弗朗机人设下的连环诡计呢?
“一路上,我们见到了很多星月教的贤者,他们还没有离开帝国,返回东方故乡,大概是因为一路上还不很太平,或许是对日暮西山的帝国恋恋不舍,不论如何,我和瞿丝微都有一个结论,那就是帝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完全没有人,还能用什么力量把这些矛盾重重,逐渐发展处深仇大恨的酋长们捏合在一起,让他们重新作为一个国家的部件运转,要说对付圣多美岛上的弗朗机人,就更是天方夜谭。”
“在康加巴隐匿的老国王也显然不能,曾经的黄金帝国,在数百年后也终于走到了自己的穷途末路。曾经的首都尼亚尼,被盗墓贼和强盗反复骚扰,成了一个发臭的大泥坑……现在兴旺起来的是沿海港口,而不是扼守北非贸易通道的节点城市,百姓们已经吃不起盐了,曾经,他们用黄金换盐和布匹,现在,酋长们只能抓捕奴隶,用奴隶来换取这些……”
随着朱立安低沉的陈述声,一个穷途末路的王朝画卷,在众人眼前缓缓铺开,或许肤色、长相、穿着、文明程度、风俗不同,但这副景象却让郑芝凤、黄小翠等人的脸色非常沉重,不可遏制地升起了感同身受、心惊后怕的情绪——没准……或许,在买活军崛起之前,华夏的日子也暗伏着这样民不聊生的危机……
“对我们来说,这种乱像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瞿丝微兄弟的面孔和身份,因为这样的局势而变得好用,我们因此沿路能得到诸侯的护送,避开了很多次强盗冲突,否则,就我们两个人,就算携带了防身武器,在路上也很难说会发生什么意外。”
坐在朱立安下方的瞿丝微,欠了欠身子表示谦逊,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移鼠会的传教士,原本在敏朝京城跟随汤若望,后来自愿南下来买地,并且很快考入知识教,又来到南洋工作,他是东方贤人说的狂热信奉者,丰富了不少三个玛利亚提出的学说,不过,对于权势没有太大的兴趣,而是非常爱好探险、地理、生物,他强烈要求跟随朱立安舰队一起前往非洲,因为他是个鱼类学专家,这样的远洋航行对于他丰富自己的鱼类图鉴有很大的作用。
当然,这不意味着他对陆上生物就没兴趣,或者说无法胜任传教士的本职了,在这年代,敢于横跨大洋来到异国他乡的传教士,就犹如华夏进士一样,都是人中龙凤,瞿丝微在一路跋涉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扮演了一个严格而不失慈爱的传教士角色,对于各地的酋长,时而哄骗,时而甜言蜜语,时而恫吓,以移鼠会的名义发展了不少知识教的信徒。
——这么做其实不很厚道,因为当地酋长都以为自己了解的是正统移鼠教,如果他们去联络圣多美岛上的教堂,那就糟糕了,不过,朱立安和瞿丝微都认为,这样做还是有必要的,“现在,当地的诸侯国中,星月教信仰正在逐渐崩溃,现实的不如意,让他们本能地转向宗教改革,想要摸索出新的道路来,这也是许多陷入困境的国家常做的事情,这是个很宝贵的窗口期,关闭的大门重新打开了,我们要乘着圣多美岛上的教士还没到来之前,往信仰室里填充一些我们的东西,否则,等到我们再来的时候,可能就要花费千倍、百倍的力气了。”
这想法是有道理的,至于说这些酋长去接触圣多美传教士的风险,倒是并不大,毕竟航海也需要能力,而且,瞿丝微也表明了自己的教堂并不在圣多美,至于在何处,他们含糊其辞,哪怕被圣多美的传教士发现,就让他们尽管去猜吧!
在这个时代,陆路和水路的通行效率,是完全无法相比的,经过一个月的跋涉,他们到达了康加巴,那是个荒凉的村落,地点倒是不错,前方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后方则是肥沃的河边土地,国王和他的亲属,大概三百多人居住在这里,周围的村子里落脚了他们的侍卫,他们过得比较艰苦,因为黄金在这个地方不是太管用,因此,饮食和用具上都有相当的匮乏。
“老国王是听说过买活军的名字的,也知道事情在东方的变化,国王的眼界相当开阔,只是他还不太知道,黑人的叛变在东方战事上起到的关键作用,以及黑人在西方普遍的待遇。我们坐下来谈了很多,尤其是谈了很久帝国的毁灭——帝国是如何被奴隶交易加速毁灭的。”
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帝国,当然会有许多内在的问题,但毫无疑问,奴隶交易加快了帝国内部矛盾的激化,让不同的酋长之间彼此仇视,当酋长国开始依赖于奴隶交易时,再伟大的帝国也免不得分崩离析。老国王告诉朱立安,这论断并不独特,宫廷中的学者,早已经得到了相似的结论,只是为时已晚,马里再也无法摆脱这个致命的贸易螺旋了。
“你还想让我停止奴隶交易,在你的陆路使者,看到帝国现状之后,你还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老国王困惑地询问朱立安,“现在,你们乘着帆船来到这里,我听到了你们的声音,我见识到了你们的决心,但是,你们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看看我吧,荣光和权力早已离我而去,即便我有心改变一些,但最后我也只能如此,远离了首都,只带着我自己的亲眷,住在一间没有屋顶的房子里,我所有的黄金也只剩下你所见到的这张黄金面具,即便我把它送给你又能如何呢?黄金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一点用也没有,换不来任何东西,没有领土的国王,就像是没有头衔的面具,我是没有市场的黄金,就算回到首都我也做不了任何事情!酋长们不再听我的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朱立安告诉老国王,他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老国王始终拥有深刻的威望,拥有一种汉人叫做大义名分的东西,当时机合适的时候,他可以用最小的代价重登王位——当然,少不得买活军的帮助,但现在,马里帝国仍有机会从奴隶交易的漩涡式陷阱中停下来。
“我可以教你们晒盐,我对他说。北非一直没有很好的晒盐技术,奥斯曼帝国的商人们,虽然和他们拥有一个信仰,但却对这份技术严防死守,用上等的好盐赚取高额利润,我把随身携带的精盐送给了他。告诉他,瞿丝微就可以帮助他设计晒盐场,只要有一个偏僻隐蔽的海湾,基塔部落就能掌握财源滚滚。同时,只要守护好海湾的位置,你们深藏于内陆的康加巴,弗朗机人也对你们无可奈何。”
至于来自东边的商队,由于奥斯曼帝国的动荡,早已断绝,缺少这批同信仰的竞争者,基塔部落在黄金海岸的精盐生意是大有可为的,此外,朱立安还带来了轧棉工具,“你们可以种棉花,只要有棉花,买地的商队就会逐渐前来贸易,我们会带来更多的工具,用更合理的价格卖给你们——我们唯独不做的只是奴隶生意。”
当然,同样有诱惑力的还有甘蔗和蔗糖生意,朱立安许诺可以带来蔗糖生产技术,这三样技术,足够让基塔部落重新称霸黄金海岸,至于弗朗机人的枪口,当然也不在话下,买地可以卖给他们上等的鸟铳,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商品进行交换就行。
黄金、奴隶,这都不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他们最想要的是工业原料,黄金也不过是矿石的一部分而已,如果基塔部落重登王座,能够支持买地的矿商过来开矿,那么,他们在黄金海岸的统治将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买地甚至会带来一支舰队协助他们扼守矿场,背靠着黄金海岸的补给,经过对当地人的训练,买地有信心在黄金海岸把所有白洋番打得屁滚尿流,斩断他们伸向非洲的每一根手指。毕竟,他们所要付出的只是十几艘战船,若干混人种的船员而已,其余一切都可以在黄金海岸就地取材,对华夏的买活军衙门来说,这点支出和丰厚的回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答应了吗?”
尽管明知道结果,郑芝凤依然紧张得屏住呼吸,上身前倾几乎要趴在了桌上,黄秀妹也紧张地捏住了拳头——去黄金海岸看一看,此前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的狂想呢,可现在,她已经向往起了大西洋的惊涛骇浪,还有经过大西洋,从西非前往黄金地的航线了!
“老国王一开始也很心动,但很快又犹豫了,我老了,他喃喃地说,这些话听起来很好,可谁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要种多少顷棉花,才能吸引买活军的商队前来交易?要等多少年,甘蔗林才能给予我们甘甜的汁水?以我的年龄,我甚至不该想后天的事,我已经没有能力做这样的决策了。”
“于是我对他说,一个国王必须要具备足够的耐心,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思考明年是一种奢侈,可对一个国家,一个国王来说,十年也只是一眨眼,想要十年后的收获,今天就得开始播种,只要今天播种,明天播种,一直播种,那么,哪怕十年后不能收获,可十年零一天,十年零二天呢?”
“只要今天开始,在未来的十年间,在你不知长短的生命中,你就将永远拥有最宝贵的财富——希望,对于未来的希望。这是帝国已经失落了太久的东西。有一天你一定会死去,尊敬的巴巴杜三世,人皆难免一死——”
“可是,你可以选择,在你死时,你是怀抱着遗憾、哀叹,对于过去无尽的幽怨而去,还是选择怀抱着希望、憧憬,对未来无限的向往而去。”
朱立安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占城王宫宽绰的石质庭院之中,就连斟椰浆的侍女都听得入了神,呆呆地望着他,手里的酒壶不断地倾倒着白色的细线,瞿丝微、马丽雅这些传教士脸上,也浮现了由衷的敬佩——传教士都善于唇舌,但远航的船长更都是魅力无穷、滔滔不绝的雄辩家。朱立安和老国王的这番对话,即便是转述,也依然扣人心弦,让人由衷地感觉有记录下来的必要。一时间,大家只是敬佩地望着朱立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顶沉重的黄金面具。
“‘你说得对。’老国王经过漫长的思考,对我说,‘我们要带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而死,这样活着的时候我们才会珍惜每一个今天。孩子,你拥有超人的智慧和眼界,你比我所有的儿子都要优秀,他们没有人能承担起国王的重担,我现在就要播下我的第一颗种子,为我们四分五裂的国家册封一个能带来希望的国王’。”
“就这样,他把黄金面具赠送给我,宣布我是他的继承者,巴巴杜四世,还给我起了一个阿肯语的名字——wia。”
朱立安说,他凝视着面具,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他说这是希望的意思——谁能想得到,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个新名字,成为了基塔部落的新族长,以及,一个一无所有、四分五裂的帝国之主,一个没有臣民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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